沈述安的冤屈被洗刷,官复原职,甚公主至因祸得福,皇帝出于补偿心理,将京畿卫戍的一部分兵权也交由他暂管。一时间,沈述安风头无两,成为朝中最炙手可热的实权人物。然而,他与阿史那·云歌都心如明镜,真正的风暴眼——皇后萧氏,依旧稳坐坤宁宫,看似沉寂,实则潜流更凶。
皇后经此一挫,行事愈发谨慎隐秘。她深知皇帝近年来身体每况愈下,时常咳喘,精力大不如前,那个她等待多年的“时机”似乎正在临近。当前首要之事,便是牢牢控制太子弘。她加强了东宫的掌控,以太傅之名安插更多心腹,同时,她需要一把更锋利、更能与沈述安在朝堂上抗衡的“刀”。
这日深夜,坤宁宫密室。烛光幽暗,映照着皇后保养得宜却难掩阴鸷的脸。
“臣,中书侍郎裴琰,参见皇后娘娘。”一个身着深紫色官袍、年约四十许的男子躬身行礼。他面容清瘦,三缕长须,眼神锐利中透着精于算计的冷静,正是皇后母族萧氏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智囊,也是皇后隐藏在文官体系中最深的一颗棋子。
“裴爱卿不必多礼。”皇后抬手,语气凝重,“如今局势,你也清楚。沈述安已成气候,陛下又对他信任有加。太子年幼,陛下龙体……唉,本宫实在是忧心忡忡。”
裴琰微微一笑,笑容里毫无温度:“娘娘不必过于忧虑。沈述安虽掌兵权,但朝堂博弈,并非全靠武力。他根基尚浅,行事又过于刚直,树敌不少。陛下……毕竟年事已高,有些决定,也需我等臣子多多‘辅佐’。”
他话语含蓄,但皇后立刻听懂了其中的深意——等待皇帝病重,甚至……届时挟太子以令诸侯,将沈述安这等绊脚石逐一清除。
“爱卿所言极是。”皇后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只是沈述安不除,终是心腹大患。还有那个异国公主云歌……本宫总觉得她邪门得很。”
裴琰颔首:娘娘放心,臣已在暗中布局。沈述安那边,自有言官弹劾他‘居功自傲’、‘结交边将’。至于云歌……云歌公主背后有大月国,自身又似乎颇有心计,还需娘娘您来运筹。只需寻个合适的由头,让她消失便可。”
一场针对沈述安与云歌的更阴险的围猎,在暗夜中悄然布下。
皇后对云歌的忌惮,很快化为了行动。她利用云歌“异国公主”的身份和偶尔流露出的、与中原闺秀不同的言行做文章,暗中煽动几位本就对云歌嫉妒不满的妃嫔排挤她,好让这位公主知难而退,滚回她那大月国去,她的样貌在这后宫实在是太过耀眼夺目。
这日,御花园赏菊宴上。秋光正好,菊香馥郁。皇帝因身体不适未曾出席,由皇后主持。云歌本不欲参加,但为避免授人以柄,只得前来。
宴至中途,一位素来以尖刻闻名的李昭仪忽然笑道:“云歌公主来自大月,想必见识广博。不知大月国女子,平日都做何消遣?可会如我中原女子一般,习练琴棋书画?”
云歌从容应答:“大月女子亦仰慕中原文化,琴棋书画,亦有涉猎。”
另一位王美人接口,语气带着挑衅:“哦?那妹妹定然精通音律了?不如趁此良辰,为大家弹奏一曲也让我等见识一下大月公主的风雅。”显然是想让云歌出丑。
众妃目光齐刷刷看向云歌,带着看好戏的意味。皇后端坐上位,唇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云歌心中冷笑,一首古乐而已,正是她前世最为擅长的!她正欲答应,永宁公主珠儿却跳了出来。
“哎呀呀,弹什么琴啊!”珠儿嘟着嘴,一把拉住云歌的手,“云歌,我新得了一只西域进贡的会学舌的鹦鹉,有趣得紧!走,我带你去瞧瞧!比听这些咿咿呀呀的曲子好玩多了!”她不等众人反应,连拉带拽地把云歌拖走了,留下一群妃嫔面面相觑。
皇后气得暗自咬牙,却又不好当着众人面斥责永宁公主。珠儿拉着云歌跑到僻静处,拍拍胸口:“好险好险!云歌,你别理她们!她们就是嫉妒你!那个李昭仪,弹琴跟锯木头似的,还好意思让你弹!”
云歌看着珠儿天真烂漫的样子,心中温暖:“多谢珠儿解围。”珠儿摆摆手,大眼睛忽闪忽闪地,忽然压低声音说:“不过云歌,你还是要小心点皇后……她最近,好像不太顺心。”她虽心思单纯,但宫中长大,对某些暗流并非毫无察觉。
过了一段时日永宁公主珠儿在宫中实在闷得发慌,她怀念宫外自由自在的日子,更想去找那个被贬出京在小县城当县令的林景轩。一种莫名的牵挂,自那次墓前一别后,就在她心里扎了根。
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夜,珠儿故技重施,换上小太监的衣服,带着一个小包袱,再次成功溜出了皇宫!她凭着模糊的记忆和一路打听,竟真的摸到了林景轩任职的那个小县城—清河县。
这日,林景轩正在县衙后堂审理一桩邻里纠纷的鸡毛蒜皮案子,头疼不已。忽闻衙役来报,说外面有个自称“京中故人”的小公子求见。林景轩疑惑,出门一看,只见衙门口站着一个灰头土脸、穿着不合身男装,但眉眼灵动、一看就是女扮男装的少女,不是永宁公主又是谁?
林景轩惊得差点魂飞魄散!连忙将她拉进后堂,屏退左右。
“公主殿下!您……您怎么跑到这穷乡僻壤来了?!这太危险了!”林景轩又急又气,看着珠儿笑嘻嘻满不在乎的样子,更是头疼。
珠儿拍拍身上的土,得意道:“本公主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怎么样,林县令,你这官当得可还舒服?”
林景轩苦笑:“托公主的福……还算安稳。只是公主千金之躯,此地简陋,实在不宜久留,臣这就安排人护送您回京!”
“我不回去!”珠儿一屁股坐下,“宫里闷死了!我就要在这里玩几天!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她嘴上这么说,眼睛却好奇地打量着简陋的县衙后堂,觉得新鲜极了。
接下来的几天,珠儿彻底让林景轩体会到了什么叫“鸡飞狗跳”。她非要跟着林景轩升堂,在下面挤眉弄眼;跑去和衙役们称兄道弟,打听江湖趣事;甚至自作主张帮林景轩“调解”纠纷,结果差点把小事闹大……林景轩一边要处理公务,一边要提心吊胆地看着这位活宝公主,生怕她磕着碰着或者身份暴露,简直是心力交瘁。但奇怪的是,看着珠儿毫无公主架子、充满活力的样子,他心中那份因家族变故带来的阴郁,似乎也被驱散了不少。一种微妙的情愫,在哭笑不得的日常中悄然生长。
永宁公主私自离京数日,终于纸包不住火,宫中大乱。皇帝忧心忡忡,皇后心生一计,趁机将责任推到云歌身上,暗示是她带坏了公主。让皇上命云歌带侍卫出京寻访公主下落 ,这样就有了让这位大月国公主阿史那·云歌销声匿迹绝好机会。而中书门侍郎裴琰更是会意立刻举荐沈述安带队保护云歌一起寻找公主下落。沈述安自然知道他们意图不轨 ,但是他接下了这个看似不合理的安排——于公,公主安危关系国体;于私,这也是他能与云歌相处、试探这位大月公主的绝佳机会,在她身上有太多的不解之谜。
通过永宁公主沿途留下的蛛丝马迹,沈述安和云歌一路追踪至林景轩所在的清河县城附近。然而,他们的行踪,也被皇后派出的死士一直暗中监视着。
在一处人烟罕至的山道,杀手骤然发难!数十名黑衣蒙面人从山林中杀出,目标明确——截杀沈述安和云歌!显然,皇后想借此机会,将沈述安和云歌这两个隐患彻底清除。
“保护云歌公主!”沈述安厉喝一声,长剑出鞘,将云歌护在身后,与侍卫们并肩迎敌。刀光剑影,厮杀惨烈。沈述安武艺高强,但杀手人数众多,且悍不畏死,侍卫不断倒下,形势危急。
混战中,一名杀手悄无声息地绕到侧翼,淬毒的弩箭瞄准了正在沈述安保护下寻找掩体的云歌!
“公主小心!”一直跟随保护的暗卫蓝月惊呼一声,猛地扑上前,用身体挡在了云歌面前!
“噗嗤!”弩箭深深射入蓝月的后心!
“蓝月!”云歌魂飞魄散,转身抱住软倒的蓝月。
蓝月口中溢出黑血,他看着云歌,眼神复杂,有忠诚,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卑微的爱慕,气若游丝:“公主……快走……能……能护您……蓝月……死而无憾……”他至死都不知道,他舍命保护的,就是他曾经默默喜欢多年的林家小姐林晚辞。
“蓝月——!”云歌发出一声悲恸的哭喊,泪水汹涌而出。
沈述安见状,剑势更加狂暴,如同修罗附体,硬生生杀退一波敌人,冲到云歌身边。他看到云歌抱着蓝月痛哭的样子,那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悲伤,绝非伪装,但此刻不容多想。
“走!”他一把拉起云歌,且战且退,利用地形摆脱了追杀。
两人暂时摆脱追兵,躲入一处隐蔽的山洞。云歌依旧沉浸在蓝月死去的悲痛中,泪水不止。沈述安默默处理好自己手臂上的一道新伤,拿出水囊和干净的手帕递给云歌。
洞外月色清冷,洞内火光摇曳。沈述安看着云歌擦拭眼泪,用帕角轻轻按压眼角,这个细微的习惯,和他记忆中的林晚辞一模一样!他的心猛地一紧。
又想起这一路上云歌在休息时,会不自觉地用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击,那是林晚辞思考时的小动作;她喝水时,会先轻轻吹一下,再用小指微微托住杯底,优雅而熟悉;甚至刚才情急之下,她脱口而出的那句“小心!”的语调,都像极了晚辞!
太多的巧合,太多的相似,像一根根羽毛,不断撩拨着沈述安尘封的心弦。云歌?晚辞?可是……这怎么可能?
他忍不住开口,声音因紧张而有些沙哑:“公主……似乎很伤心。蓝月……”
云歌吸了吸鼻子,声音还带着哭腔:“蓝月他……从小跟着我,保护我,忠心耿耿……是我连累了他。”她下意识地避开了沈述安探究的目光。
一路上他们的车马没有耽搁赶到清河县时夜色已渐深,小城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安顿好住所后,白日里的暗流涌动,让阿史那·云歌心绪难平。蓝月惨死的画面、沈述安探究的眼神、皇后与妃嫔们的恶意,如同走马灯般在她脑海中盘旋。一股难以排遣的孤寂与压抑涌上心头。
她摒退了侍卫,独自一人走到一处小轩。这里陈设清雅,临窗处摆放着一架七弦古琴,琴身光润,弦丝冰洁,在朦胧的月光下泛着幽光。
云歌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琴弦,一阵零散的清音流淌出来。这触感,这音色,瞬间将她拉回了遥远的过去。曾几何时,在林府的海棠树下,她也常常这样抚琴,而那个少年,总会倚在不远处的回廊下,含笑聆听。
鬼使神差地,她坐了下来,将心中所有的思念、委屈、仇恨与无法言说的秘密,都倾注于指尖。
这首曲子,知道的人不多,因其曲调古朴,意境孤高,并不符合当下流行的绮丽风格。而云歌,却独独钟爱它的清冷与坚韧,如同空谷幽兰,无人欣赏,亦自芳华。更重要的是,这首曲子,是她当年与沈述安私下论琴时,最喜欢探讨的一首。她曾戏言,此曲如他,外表冷峻,内怀馨香。沈述安则笑称,此曲如她,看似柔弱,风骨自成。
婉转低回的琴音从小轩中流淌而出,初时如泣如诉,似在低语着不为人知的冤屈;继而渐转激昂,仿佛压抑的情感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带着不屈的抗争;最终复归平缓,却余韵悠长,透着一种历经劫难后的苍凉与坚定。每一个音符,都像是敲打在夜的心弦上。
与此同时,一道黑影如夜枭般悄无声息地掠过高墙,落在了小轩的屋顶之上。正是沈述安。
他今夜心绪不宁,白日云歌那双含泪的眼睛总在他眼前浮现,还有她与晚辞过于相似的种种细节,像一团乱麻纠缠在他心头。他鬼使神差地想靠近她,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却正好听到了这阵熟悉的琴声。
当《幽兰操》的第一个音符传入耳中时,沈述安浑身剧震,几乎要从屋顶上滑落!他猛地伏低身子,屏住呼吸,心脏狂跳,如同擂鼓!
这曲子!?
《幽兰操》!晚辞最爱的《幽兰操》!除了他,这小县城之中,还有谁会弹?又有谁能将曲中那份孤高、那份隐忍、那份深藏的悲怆与不屈,诠释得如此淋漓尽致?就连那处理转折处的几个细微指法,那刻意放缓的、带着颤音的尾韵,都和林晚辞的习惯一模一样!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抚琴的女子身上。她微侧着脸,睫毛低垂,神情专注而哀伤,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专注的侧影,那抚琴时指尖起落的姿态……与他记忆中在海棠树下抚琴的少女身影,完美地重叠在了一起!
沈述安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耳边嗡嗡作响。之前的种种怀疑,如同散落的珍珠,被这琴音一下子串联了起来!
喝茶时的小动作:她总是先用小指托一下杯底。说话的语气尾音:在放松或动情时,会带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柔软的拖腔。
·思考时手指敲击膝盖的动作
·还有……那双眼睛! 那双在看向太子时、在为他落泪时、在偶尔失神时,流露出的、与年龄和经历不符的深沉哀恸!
这一切,难道都是巧合吗?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无比强烈的念头,如同破土而出的藤蔓,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眼前这个阿史那·云歌,就是林晚辞!就是他以为早已香消玉殒、让他痛彻心扉的晚辞!
可是……这怎么可能?!借尸还魂?移魂转魄?这等怪力乱神之事,他素来不信!但如果不是,又该如何解释这绝无可能模仿的神韵、这独属于他们之间的记忆密码?
琴声还在继续,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沈述安趴在冰冷的屋顶上,心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他紧紧攥着拳,指甲深陷入掌心,试图用疼痛来让自己保持清醒。他既希望自己的猜测是真的,那意味着晚辞还以另一种方式活着;又害怕这是真的,因为这背后意味着他无法想象的诡异和艰辛,晚辞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他看着下方那个沉浸在琴音中的女子,目光复杂到了极点。有狂喜,有心痛,有难以置信,更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想要立刻冲下去将她紧紧拥入怀中的冲动!
但他不能。且不说这惊世骇俗的猜测需要证实,单是眼下危机四伏的处境,他就不能贸然行事。如果云歌真的是晚辞,她隐瞒身份必有苦衷。他不能打草惊蛇,不能让她陷入更大的危险。
琴声渐歇,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夜色中。云歌缓缓收回手,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轻得像一片羽毛,却重重地落在了沈述安的心上。
他看着她起身,吹熄了烛火,小轩陷入黑暗。又在屋顶停留了许久,直到确认四周再无动静,沈述安才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之中。
但他的心,再也无法恢复平静。今夜之后,他看向云歌的每一次目光,都将带着不同的意味。那不再是单纯的怀疑或欣赏,而是掺杂了刻骨铭心的爱恋、失而复得的狂喜、以及誓要揭开真相、护她周全的坚定决心。
一路查访,终于锁定了林景轩的府邸。清晨城区内很安静,县衙后宅更是清幽。沈述安与云歌悄无声息地潜入院墙,正准备仔细探查,却被一阵鸡飞狗跳的喧闹声吸引了注意力。
只见庭院中,一个穿着鹅黄色衣裙、梳着双丫髻的少女,正像只撒欢的小狗满院子乱窜,手里还挥舞着一本卷宗?而她身后,追着一个身着七品官袍、此刻却官帽歪斜、发髻微散,满脸写着生无可恋的年轻男子——正是林景轩。
“珠儿!珠儿殿下!您快下来!那危险!”林景轩气喘吁吁地喊着,试图阻止正试图往假山上爬的公主。
“我不!”公主珠儿回过头,冲他做了个鬼脸,手里的书挥舞得更起劲了,“林景轩你个木头疙瘩!整天就知道看卷宗看卷宗!闷都闷死啦!我要去上面看看!”珠儿眼睛看向屋顶。
“珠儿,天啊谁来帮我管管这无法无天的公主殿下!”林景轩急得跺脚,又不敢真的上手去拽她,只能在下面徒劳地伸着手,生怕她一个不小心摔下来。
隐在月洞门后的沈述安和云歌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错愕与一丝……忍俊不禁。
沈述安微微挑眉,用眼神示意:看看我们千辛万苦要找的公主!
云歌看着哥哥那从未有过的狼狈模样,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弯起。她记忆中那个总是一本正经、少年老成的哥哥,何曾有过这般手足无措的时候?她轻轻点头,也用眼神回道:看来珠儿殿下,活得……很精神。
就在这时,珠儿看着林景轩的样子大概是不够狼狈,眼睛一亮,手里挥舞卷宗哗哗作响,嘴里嚷嚷“这个好玩!看我‘天女散花’!”
“殿下!不可!那是重要的……”林景轩魂飞魄散,扑上去就要抢。
珠儿咯咯笑着,灵活地一躲,顺手就将那本册子朝着林景轩的方向扔了过去!然而她力道没控制好,册子脱手的轨迹歪斜,竟是直直地朝着月洞门后、云歌的面门飞袭而来!
事情发生得太快,云歌下意识地想要侧身避开,但有人动作更快。
沈述安手臂一伸,精准地在她面前一挡,稳稳地将那本“暗器”接在了手中。动作行云流水,甚至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
云歌吓了一跳,看向沈述安,低声道:“多谢。”
沈述安摇了摇头,目光依旧落在院内。
院内的两人这才注意到月洞门后有人。林景轩看到沈述安和云歌,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瞬间爆红,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自己的官帽和衣袍,试图挽回一点早已荡然无存的自尊。
而珠儿,看到突然出现的两个人,尤其是沈述安那双锐利的眼睛,吓了一跳,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嗖一下从假山上下来,躲到了林景轩的身后,只探出半个脑袋,警惕地打量着他们。
云歌看着这一幕,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气的是珠儿如此胡闹,差点伤及自身,笑的是哥哥这“护驾”的姿态,实在是……太过滑稽。但更多的,是看到珠儿安然无恙、依旧活蹦乱跳时,那从心底涌上的、难以言喻的庆幸与安心。她没事,真好。
沈述安上前一步,将手中的公文册子递还给还在尴尬中的林景轩,声音平静无波,却自带一股威严:“林兄,别来无恙。”
林景轩接过册子,如同接过烫手山芋,脸上红白交错:“沈……沈兄?你怎么会……” 他目光又落到云歌身上,带着疑惑。
沈述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目光转向他身后的珠儿,微微躬身,行礼:“参见公主殿下。”
珠儿一听更是紧张,抓着林景轩官袍后摆的手更紧了,小声对林景轩说:“林哥哥我不想回宫,他们一定是来带我回宫的!”
眼看场面又要陷入混乱,过多的解释会让公主再次“爆发”,云歌适时地走了出来。她先是瞪了珠儿一眼,但那眼神里责备的成分少,更多的是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她走到珠儿面前,蹲下身(为了与躲在林景轩身后的她平视),声音放得轻柔,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殿下,几天不见您不认识我了吗?”
珠儿眨了眨大眼睛,正在思考如何应对,云歌不给她仔细思考的机会,伸出手,语气带着一点诱哄,也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殿下,这里风大,我们进屋去说话好不好?您看,林大人为了追您,官袍都乱了,让他先去整理一下,免得被外人看了笑话。”
珠儿看了看确实狼狈不堪的林景轩,又看了看眼前这个语气温柔能让她感到安心的云歌,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松开了抓着林景轩的手,把自己的小手放到了云歌的手心里。
云歌握住她微凉的小手,心中一片柔软。她站起身,对林景轩和沈述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男人之间先去回避一下,这里交给她。
沈述安会意,对林景轩道:“林大人,我们借一步说话。”
林景轩如蒙大赦,连忙点头,几乎是逃也似的领着沈述安往书房方向走去,边走边还在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自己的衣冠。
云歌则牵着珠儿,走向旁边的花厅。一进花厅,珠儿似乎又恢复了点活力,甩开云歌的手,跑到椅子边坐下,晃着两条小腿,嘟着嘴抱怨:“你们怎么来了?干嘛来找我?是不是父皇派你们来抓我回去的?我才不回去呢!”
云歌看着她这副孩子气的模样 ,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仔细地打量着她,轻声问:“殿下,这些日子,您一个人在外面,受苦了吧?有没有挨饿受冻?有没有遇到危险?”
珠儿没想到她会问这些,愣了一下,随即故作坚强地扬起小下巴:“才没有呢!我……我厉害着呢!你看我不是好好的?” 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委屈和后怕,却没有逃过云歌的眼睛。
“是吗?”云歌在她旁边的椅子坐下,语气更加柔和,“可我刚才看到,您爬那么高,多危险啊。要是摔下来怎么办?林大人是文官他可接不住您。”
珠儿瘪瘪嘴:“谁让他不理我,只顾着看那些破册子……”
“林大人有他的职责,”云歌耐心解释,“这城里的大小事务都需要他处理。他不是故意不理您。您这样闹他,他既要担心您的安危,又要处理公务,会很辛苦的。”
珠儿低下头,玩弄着自己的衣带,不说话了。
云歌看着她这副样子,叹了口气,声音里带上了真切的牵挂:“殿下,您知道吗?有很多人都在担心您。您这样一声不响地跑出来,知道会让多少人心急如焚吗?外面不比宫里,人心叵测,若是遇到真正的坏人,您让……让那些关心您的人,该怎么办?”
她的话语里,没有严厉的斥责,只有真挚的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家人般的关怀。
珠儿抬起头,看着云歌那双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睛,不知怎的,心里的那点小叛逆和戒备,慢慢消散了。她感觉眼前这个云歌,和宫里那些只会说“规矩”“体统”的人果真不一样。
“我……我也不是故意要让大家担心的……”珠儿的声音小了下去,带着点鼻音,“我只是……只是不想待在那牢房般的皇宫里……”
云歌心中一动,伸出手,轻轻握住了珠儿的手,柔声道:“我明白。殿下,很多事情不是您想怎样就能怎样的。但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不一定是逃跑和让自己陷入危险。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好吗?”
她的手掌温暖而干燥,传递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珠儿感受着这份温暖,看着云歌诚恳的眼神,终于点了点头,眼眶微微泛红,小声说:“嗯……谢谢你……姐姐。”
书房内,檀香的余烬散发着最后一丝暖意,与窗外渐暖的晨光交织在一起。林景轩手忙脚乱地整理好歪斜的官帽和凌乱的衣袍,脸上的潮红尚未完全褪去,尴尬与方才的狼狈依旧刻在眉宇间。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引着沈述安入内,动作间带着一种无处安放的局促。
“沈……沈兄,请坐。”林景轩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自己则有些无措地站在书案旁,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案角磨损的痕迹,赶忙叫人倒茶“不知沈兄突然驾临,景轩……有失远迎,还闹了这么一出笑话,实在是……”他苦笑了一下,笑容里满是涩然。
沈述安并未立刻坐下,他身姿挺拔如松,目光缓缓扫过这间书房。陈设简单,书卷堆积,与记忆中京城林府那间充满书香与暖意的书房截然不同。那里曾是他年少时最常流连的地方之一,与林景轩谈诗论文,或者……只是为了能“偶遇”那个总喜欢躲在兄长书房屏风后偷听他们说话的女孩。
“无妨。”沈述安的声音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庭院中云歌正牵着公主离去的身影,目光在她背影上停留了一瞬,才转向林景轩,“看到殿下安然,已是万幸。”他顿了顿,补充道,“你将她保护得很好。”
这句看似平常的话,却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林景轩努力维持的平静。他脸上的尴尬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混杂着疲惫、愧疚,还有……难以言说的哀恸。
“保护?”林景轩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沈兄,你可知,我有时看着她那般鲜活、那般……胡闹的样子,会想起……?”
他没有明说,但书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了。那个他们共同熟悉、共同珍视,却又共同失去的名字,像一个无声的幽灵,骤然降临在两人之间。
沈述安的背影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他没有回头,依旧望着窗外,晨光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勾勒得有些模糊,唯有紧抿的薄唇显露出他内心的波澜。
林景轩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目光也投向窗外空寂的庭院,声音变得悠远而沙哑:“晚辞小时候……虽不像公主这般跳脱,但也是个静不下来的。记得她总爱缠着你我,我们论史,她在一旁听得打瞌睡,我们练剑,她就在旁边学着比划,笨手笨脚,摔了跤也不哭,就瘪着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倔强地看着我们……”
他的声音里带着回忆的暖意,但那暖意之下,是冰封般的哀伤。
沈述安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那些被刻意尘封的画面,随着林景轩的话语,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那个穿着粉色衣裙、笑起来眼睛像月牙儿的女孩,那个因为他一句夸奖就能开心一整天的女孩,那个在分别时,强忍着泪水,用力朝他挥手的女孩……
“她最后那段时间……”林景轩的声音哽住了,他深吸一口气,才能继续下去,语气里充满了无力和自责,“我知道你们在暗中往来……父亲震怒,家族压力……我……我这个做哥哥的,非但没能护住她,反而……反而只能眼睁睁看着……”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压抑多年的痛苦。当年林父为了仕途强行将妹妹送入皇宫,风雨欲来,他并非毫无察觉。他深知妹妹与沈述安的情意,也明白父亲为了家族永得昌盛不顾一切的决绝。他曾暗中传递过消息,曾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他们短暂的相见行过方便。他以为那至少能给他们一点慰藉,却没想到,那最终成了加速悲剧的催化剂。
“不关你的事。”沈述安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粗粝的砂纸磨过,“是我……没能护她周全。” 这句话,他曾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对自己说过千遍万遍。每一次回忆都像是在他心口重新凌迟一遍。他总以为布局周密,以为能护她安然渡过风波,却终究算漏了人心的狠毒与命运的无常。
林景轩转过头,看向沈述安。暮色中,这位昔日好友的背影依旧挺拔,却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与悔恨。他知道,沈述安心中的痛,绝不比他少半分。
“述安,”林景轩第一次没有再称呼“沈兄”,而是用了年少时更亲近的称呼,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慰,“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沈述安沉默了片刻,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答案彼此心知肚明。失去林晚辞的这些年,他如同行尸走肉,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积蓄力量之中,生活早已失去了原有的色彩。
他转过身,面对着林景轩。在阳光下,两个男人的目光终于相遇。那里面没有了年少时的意气风发,只剩下被岁月和伤痛磨砺后的沉郁与沧桑。
“我一直在努力让自己更加强大。”沈述安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像是在陈述一个烙印在灵魂里的誓言,“当年的事,绝不会就此结束。那些欠下的债,总要有人来还。”
林景轩看着他眼中那簇幽暗却执拗的火焰,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沈述安从未放弃复仇,这也是为什么,当沈述安突然出现在这座边陲小城,他会如此震惊,又隐隐觉得在意料之中。
“我知道。”林景轩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也燃起了一丝久违的锐气,“晚辞不能白死。我在这里,虽力量微薄,但也从未敢忘。” 他虽外放为官,远离京城是非之地,何尝不是为了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两人一时无言。沉重的过去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但在这沉默之中,一种基于共同伤痛和目标的、久违的默契,似乎在慢慢复苏。他们曾是挚友,是潜在的姻亲,因为一场悲剧而被迫疏远,如今,又因为共同的牵挂和未尽的仇恨,重新站在了一起。
“那位云歌姑娘……”林景轩忽然想起了什么,迟疑地开口。他总觉得那女子身上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尤其是在林父墓碑前磕头时的眼泪……,那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关切与沉稳……
沈述安的目光骤然变得深邃难辨,他打断林景轩,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又仿佛是在告诫自己:“她只是云歌。” 在得到她亲口承认,或者在确保绝对安全之前,他不能,也不愿将那份惊世的猜测宣之于口,哪怕是对林景轩。
林景轩看着他骤然紧绷的神色,虽心中疑惑更甚,却也不再追问。他只是拍了拍沈述安的肩膀,动作有些笨拙,却带着一种属于家人、属于旧友的安慰。
“无论如何,”林景轩的声音在简陋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你们来了,很好。”
沈述安感受着肩上那沉甸甸的份量,闭上了眼睛。窗外,暖暖的阳光彻底笼罩了这座小城,而书房内,两个被命运摧折过的男人,在无言的哀伤与沉重的回忆中,重新找到了并肩而立的支点。前路依旧荆棘密布,但至少,不再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