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正被革职抄家,打入死牢的消息,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席卷了整个京城。昔日门庭若市的林府,一夜之间朱门紧锁,封条刺眼,只余下无尽的凄凉。
阿史那·云歌,不,此刻在她心中,她是林晚辞。她站在府外远处的街角,望着那熟悉的府邸变得如此陌生,心中五味杂陈。恨吗?是的,刻骨的恨意从未消减。但看着这倾颓之象,想到里面那个即将走向生命尽头的老人是她的生身之父,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还是攫住了她。
她知道,有些话,必须去说。有些真相,必须让他知道。不是为了原谅,而是为了做一个了断,为了她那含冤而死的过去,也为了这个给予她生命却又亲手将她推入深渊的父亲。
阴森的天牢死囚室内,林文正穿着肮脏的囚服,蜷缩在铺着干草的角落。短短几日,他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头发灰白杂乱,眼窝深陷,昔日精明的眼神变得浑浊呆滞,口中不时喃喃着“晚辞……景轩…………” 狱卒送来的饭菜原封不动,他已存了死志。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牢门上的小窗被打开。林文正毫无反应。
“父亲。”一个清冷的女声响起,带着异域的口音,却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
林文正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向牢门外。逆着光,他看到一个身着异国华服、容颜绝世的女子站在那里。是那个异国公主?她来做什么?看自己的笑话吗?
“云歌公主……是来看老臣如何落魄的吗?”林文正声音沙哑干涩,带着嘲讽。
云歌(林晚辞)示意狱卒打开牢门离开,独自走了进去。牢房内霉味和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她看着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的老人,几乎无法将他与记忆中那个总是板着脸、掌控一切的严父联系起来。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缓缓走近,目光复杂地凝视着他:“我不是来看你落魄的。我是来……告诉你一个故事。”
林文正嗤笑一声,别过头去。
云歌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下去,声音平静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故事关于一个女子。她曾是一个官宦人家的千金,天真烂漫,才情出众。她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两人情深意笃。然而,她的父亲,为了攀附更高的权贵,为了虚无缥缈的家族荣耀,狠心拆散了他们,将她送入了吃人的深宫。”
林文正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云歌继续说着,语速不急不缓,却字字如刀:“她在宫中并不得宠,只因曾与皇后是手帕交,才得了几分薄面。后来,她侥幸生下了皇子,却因此招来杀身之祸。她被最好的姐妹构陷,冠上‘秽乱宫闱’的罪名,被打入冷宫,受尽折磨,连亲生骨肉都被夺走。”
林文正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呼吸变得急促。
“她以为,这已是人间至苦。”云歌的声音微微颤抖,但她强行克制着,“可是直到前几日密探在调查她父亲时,才从一个多嘴的旧仆口中,得知了一个更残忍的真相。那杯冷宫里送她上路的毒酒……竟然……是她的亲生父亲,为了向皇后表忠心,为了撇清关系,亲自去‘请’来的!”
“你……你胡说!”林文正猛地转过头,双眼赤红,死死瞪着云歌,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野兽,“你是谁?!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云歌迎着他疯狂的目光,一步步逼近,眼中积蓄已久的泪水终于滑落,但她的声音却异常清晰冰冷:“我是谁?父亲,你好好看看我的眼睛!这双眼睛,像不像那个被你亲手送上绝路的女儿——林晚辞?!”
轰——!
如同惊雷炸响在耳边!林文正浑身剧震,瞳孔骤然收缩!他死死地盯着云歌的眼睛,那双浅褐色的、原本觉得妖异的眸子,此刻在他眼中,竟然慢慢与记忆中女儿那双含泪控诉的眼睛重合!一样的形状,一样的神韵,尤其是那眼底深处无法磨灭的哀伤与怨恨!
“不……不可能……晚辞已经死了……我亲眼……”他语无伦次,浑身筛糠般抖动。
“是,林晚辞是死了。”云歌泪流满面,却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她的心死在冷宫,死在那杯你‘请来’的毒酒下!可是苍天不忍,让我在寺庙中用虚元大师给的法器借尸还魂了,成了今日的阿史那·云歌!我回来,就是要亲眼看看,我的好父亲,是如何下场!要亲眼看着,那些害我的人,得到报应!”
“噗——!”
林文正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胸前的囚衣!他伸出枯瘦的手指,颤抖地指向云歌,脸上是极致的惊恐、悔恨和难以置信:“你……你是晚辞……我的女儿……啊——!”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像是野兽濒死的悲鸣,“报应!真是报应啊!”
他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鲜血不断从嘴角溢出:“晚辞……爹……爹对不起你……爹鬼迷心窍……爹不是人……” 他老泪纵横,混着血水,狼狈不堪,“爹当时……只是怕……怕林家被牵连……爹想着你死了……一了百了……林家还能保全……景轩还能有个前程……爹不知道……不知道你会……” 他泣不成声,巨大的悔恨如同潮水将他淹没。直到此刻,亲眼见到“死而复生”的女儿,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当初的决定有多么残忍和愚蠢!
云歌(林晚辞)看着父亲在地上痛苦挣扎、忏悔,心中没有想象中的快意,只有无边无际的悲凉。她蹲下身,看着这个给予她生命又剥夺她一切的男人,声音沙哑:“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我的命,换来的,就是林家如今的倾覆,和你这死囚之身吗?父亲,你追求的仕途,可还值得?”
林文正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是不停地吐血,眼神涣散,用尽最后力气抓住云歌的裙角,断断续续地说:“报应……爹错了……真的错了……告诉景轩……好好……活……”
他的手无力地垂下,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牢房顶部,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绝望,气息渐渐断绝。
云歌看着父亲死在自己面前,保持着蹲着的姿势,久久未动。泪水无声地流淌,为父亲可悲的一生,也为她自己那被彻底牺牲的青春和爱情。这一刻,她与过去那个单纯懦弱的林晚辞,彻底告别。
林文正死后,按律本应暴尸荒野,但皇帝念及其曾为朝廷效力,最终准其家人收尸,草草葬于京郊一处偏僻的坟地。
下葬这日,天空飘着蒙蒙细雨,更添几分凄清。只有林景轩一身素缟,沉默地站在新立的墓碑前。他被贬离京在即,这是最后为父亲送行。心中对父亲有怨,有恨,但终究血脉相连,看着这孤零零的坟茔,不免悲从中来。
就在这时,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缓缓驶来。车帘掀开,先跳下来的是依旧一身明媚鹅黄衣裙的永宁公主,她撑着一把油纸伞,脸上难得没有了平日的嬉笑,带着几分肃穆。
紧接着,阿史那·云歌也走了下来,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素净衣裙,未施粉黛,容颜在细雨中显得格外苍白脆弱。
林景轩见到她们,十分意外,连忙上前行礼:“臣林景轩,参见公主殿下。”
永宁公主摆了摆手,看着眼前这个一身孝服、眉眼间带着沉重哀伤却依旧难掩俊朗挺拔的男子,她发现,褪去官场浮华,穿着素衣的他,反而有种沉静可靠的气质。她难得细声细气地说:“林……林大人,节哀。”
林景轩微微一怔,似乎没想到这位活泼甚至有些刁蛮的公主会说出这样安慰的话,心中掠过一丝暖意,低声道:“多谢公主。”
云歌(林晚辞)没有看林景轩,她的目光直直地落在那个新坟上。她一步步走过去,雨水打湿了她的发梢和衣裙,她也浑然不觉。
走到墓前,她缓缓跪下,对着墓碑,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林景轩惊呆了:“云歌公主!您这是……” 异国公主跪拜罪臣,这……!
云歌抬起头,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她看着墓碑,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语,却又清晰地传入林景轩耳中:“这一拜,拜的是生养之恩。纵然千错万错,他终究给了我生命。”
她的话,让林景轩心中巨震!他不可思议地看着云歌,看着她那双饱含复杂情绪的眼睛,一个荒谬却又无法抑制的念头猛地窜上心头:这眼神……这语气……为何……如此像他早已逝去的妹妹晚辞?!
永宁公主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凝重和诡异,她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云歌跪在雨中的背影,又看看身边神色震惊痛苦的林景轩,心中充满了疑惑,却也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同情。她悄悄将伞往林景轩那边挪了挪,想替他挡些风雨。
林景轩沉浸在巨大的震惊和猜测中,甚至没有注意到公主这个小动作。
云歌磕完头,站起身,深深地看了林景轩一眼,那眼神包含了太多林景轩看不懂的情绪——有悲伤,有告慰,或许还有一丝属于妹妹的眷恋?但她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向马车。
永宁公主看了看云歌的背影,又看了看呆立原地的林景轩,犹豫了一下,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巧的、绣着平安符的香囊,塞到林景轩手里,快速低声说道:“林大人,此去路途遥远,……保重。” 说完,脸一红,赶紧转身跑回了马车。
林景轩握着手中还带着少女体温和淡淡馨香的平安符,看着马车缓缓驶离,消失在蒙蒙雨幕中,心中五味杂陈。父亲的死,云歌诡异的举动和话语,永宁公主突如其来的关心……这一切,都像一团迷雾,笼罩在他心头。
而马车内,云歌靠在车壁上,闭上眼,任泪水肆意流淌。父亲死了,一段孽缘了结。前路依旧艰难,但身边似乎多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助力,比如这位看似没心没肺,实则心地善良的永宁公主,还有她那个……始终心怀愧疚的哥哥。
雨,还在下着,冲刷着尘世的污浊,也仿佛在预示着某种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