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白的棉布缓缓叠过,将刀伤、勒痕、延迟浮现的中毒迹象一一折进。变黑的银针被规规矩矩的放置在竹盘中,那张写作验状尸格的素纸还搁置在几案上,墨已干涸。
光线透过格栅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铜盆里清水洁手,淋淋沥沥,消解了些许伴随在府衙中的严肃性。
“如何?”狄仁杰问。
“不简单啊……”公孙大娘收起系在腰间的白布裙围,露出原本那身朴素的灰布袍衫。阳光在云彩间欢跳,她的神情悲悯肃穆,“生前伤、死后伤,几乎无法数尽。不过了解到死者是如此招恨的人,大概也能理解几分。”
公孙大娘顿了顿,瞥向眼前这位小小的狄大人,呵笑道,“难道不是你的事情更难言尽么?听说你可是大早上就去敲镜花坊后院的门了,结果怎样呢?那姑娘说什么?”
狄仁杰闻言坐直了身体,指尖反复摩挲着竹椅扶手边缘,迟声低语,“您这问题真是一个接一个,我都回答不过来——”
“吼!打你稚儿时候,我就看着你长大。当然,如今啊你也是一表人才了。”公孙大娘缓缓坐下,抿口茶,续道,“就你这小人儿,还有什么事还能瞒得过我?”
“再说了,仵作靠什么吃饭?活人的事,死人的事,没有我们这一行不知道的!”
“您不知道……”
“知道什么?”
“她的气质里,刻有我的名字。看到她眼神的那一霎那,我瞬间就明白那解释不清的惊梦,到底是何意义。择一人、终一生,我只此梦幻余生的信念。”
公孙大娘沉默地叹了口气,眼眸里是久经岁月洗练的豁达,“要我这老婆子说啊,你还是太年轻——迦月县主是名冠长安的才女,配她难道还委屈了你不成?你父亲为你多番筹谋,反而倒是你不肯领好意呢!”
“我想”,狄仁杰话开了个头,又自觉不便说下去,心思微动只愿把话题扯回到王清臣的身上。他指向那白布之下的谜案所在,直言道,“如此看来,致命伤乃是剧毒发作?”
“不错!”公孙大娘瞥他一眼,下颌线倔强锋利如刀,“巩膜黄染、双下肢水肿等等症状,是鱼胆汁中毒引发的急性衰竭,潜伏期在三个时辰左右,发病后没有侥幸。此毒易于制取,便是只会酿作果浆的人都能轻易施用。”
她的语速很快,犀利又清楚,却忽然面色凝重,似乎有意停顿。
“还有一处颇为可疑……死者左肩处有串连续的桃粉色神秘字符。”公孙大娘说着话又从袖间取出张细小的花笺,直接递给狄仁杰,只道,“这有抄好的。”
狄仁杰走上前掀开白棉布一角,又对照花笺标注,果然在层层瘢痕之下有串近乎妖艳之色的神秘字符——
01000001 01001110 01010100
他心中大骇,面色仍然控制如常,指尖微微用力像是在提醒自己什么。那些对谁都无法言说的迷惘,此刻都具象化地呈现在眼前。但这次更特殊,所有字符并没有再术法般的消失,而且和自己在多年惊梦中看到的——排列并不一样!
那只冥冥之中操控命运的无形大手,究竟要表达什么?
也许,答案近在眼前。
也许,命运从不解释。
公孙大娘徐徐出声,“对了,殷岁生怎么没和你一起过来?”
“您大概也知道,那位从长安来、在镜花坊暂居的姜姝容刚才来找他了,两人可能有事要外出,还在商议。”
公孙大娘点点头,心下思量,指着王清臣的尸身疑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姜姝容那同父异母的哥哥能力差强人意,无法继任自己父亲谏议大夫的职位。后来忝列族长之位,姜氏一族逐渐没落。若不是如此,也不会将妹妹许给恶名累累的王清臣了。”
清风吹过,带走些许感慨,“喏——她们两个的婚约这次也应该自然解开了。”
狄仁杰默不作声。
“殷大人!你怎么不进去啊?”狄更正的脚步急刹,搂紧了怀里的急信,打量着檐下落寞的殷岁生,笑道,“您看您站这里啊,我真是怕撞到可怎么办。”
狄更正的嗓门之大,使得那殷岁生只是淡淡笑笑。
飞鸟在天空织成云顶峰的轮廓,殷岁生转身迈下高高的台阶,衣袍被风吹过像浪花翻涌。他音调清雅舒缓,“就不打扰了,同你家大人讲一声我来过。”
高台之上,狄仁杰接过那封来自姜氏族长的传信,一目十行。他喃声道,“姜维延……你究竟是因何到来呢?”
从繁茂的长安向西南直行,需三日才能到并州城。这条路,姜姝容走过许多次,每每对哥哥不告而别、叛离宗族,都让她感到快意。十字路口漫天花雨,春风相送,她带着聆听古曲《礼桃花》的向往,以及对某人的期待,不断往返于孤道。
绚烂的光斑点点滴滴,桃花深处,流水声潺潺。
正午时分有些燥热,楚楚师姐为自己的亲姐姐打着扇子,轻扇摇摇,她也看出了姐姐似有心事,茶饭不思。
沈师妹去拿杏仁酥的手一顿,眼睛睁得滴溜圆,先望向楚楚师姐,又看着旁侧身形纤秀的女子,笑问道,“楚依依姐姐!你怎么还心神不宁的呢,如果狄大人没有收下月蓝锦囊的话,你就找个机会再试嘛~正所谓事在人为呢!”
“不好再送了。而且,我也找不见到底掉在哪里了。”楚依依眼波流转,红唇微微抿起,她转向自己的妹妹楚楚和沈师妹,无声笑笑。
略略思虑,又对倚靠在花廊下抚琴的月诗燃叹道,“琴声澄静,我这心里也轻松了,多谢。”
月诗燃抚过岁月沉淀后的古琴,最后一个琴音恍然坠入现实,“铮——”
心跳声随着琴音缓缓平静下来,像高楼殿宇般眨眼间塌缩在历史的平面之中。
“不再试试了么?感情的事,谁说得准呢。”月诗燃的声音淡淡地,消失在深邃的花影里。
“不会了”,楚依依垂手笑叹道,“一个人伤心,总好过两个人受折磨。何况我家的情况实在太过复杂……我和楚楚本是孤儿,有幸遇到母亲救我们于苦厄。谁料,母亲去世后,父亲瞬间换了面目,将家财挥霍一空,沉湎于赌博,惹下许多祸事。我也、也不堪为良配。”
楚楚听得心痛,回忆起往事更觉喉头滞涩,只将姐姐拥入怀中,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你怎么能这么想呢!”沈师妹大口咽下杏仁酥,呼呼灌下果茶,愤然道,“在我看来,你就是最好的!如果不是那个王清臣从中作梗——如果不是他,你父亲又怎么会应下把你抵做赌债之事。还好他已经被人解决了!你也不用真的填入他的府邸。”
月诗燃在心底小小的讶然,她全然不知那个王清臣还做下此桩恶事,想到如今情况只觉痛快几分。
太多经历很难重来,太多世事很难消化。
春风吹过一座又一座的奇妙岛屿,连沙漠都慢慢开出桃花。尘埃裂变成风的轨迹,风声唤醒火焰燃烧的未来,此刻寂静,此心不灭。
桃花金箭破空而出,桃粉色的宝石随箭头一起没入热闹的集市,凌厉的弧线射穿某人的左肩。殷岁生忽觉钝痛难抑、倒在湛蓝的湖泊边,惊起阵阵涟漪。
“殷岁生!”
“殷岁生,你睁开眼!你回答我啊——”
姜姝容泪流满面,长长的裙摆拂过血迹,心碎的声音响彻长空。
人群哗然。
大家七手八脚的抬起昏迷不醒的殷岁生,从慌乱的集市中开出一条道来。巡查的衙差分成两队,一路去寻罔顾人命的嫌犯,一路留下来查看情况,“旁边就是镜花坊,快抬进去!有得救!去府衙请公孙大娘,她从前是名满长安的神医,快些。”
大家慌张地冲进镜花坊,随后人群散开,姜姝容抱着满身是血的殷岁生伏在大堂空寂的地上。楚楚师姐和沈师妹见状大惊,迅速找来了止血的草药和棉布,权且覆在伤口上。
“把这个给他吃下。”
姜姝容噙着泪回头望,只见镜花坊坊主面色沉静,递出个小巧锦盒,盒子里是枚金紫色的丹丸。她伸手接过,毫不犹疑给昏迷的殷岁生喂进保命的药。
“是坊主啊!”
“坊主在呢,这就好了。有坊主不用怕!这小子命大得很呐。”
见坊主点头示意,人群便各自散开,继续做自己的事去了。
待大家纷纷离去,沈瑶尧温柔地拍着姜姝容的肩,轻声道,“你仔细看看,那伤在左肩,不会致命。把眼泪先收好、等着公孙大娘来救他,你还要好好地照顾他呢,不是么?”
“我只是坊主,你才是喜欢他的那个人啊。”
“失血过量的话,难道还能活下来吗!”粗狂之声传向镜花坊的四面八方,突然闯入的姜维延甩开步子围着在场众人绕了一圈,盛气凌人、锋芒毕露。“噢?这就是名声在外的镜花坊坊主吗?不错,真是好一个红颜祸水啊!”
公孙大娘匆匆迈进门的脚步忽地顿住,盯着姜维延的方向,高声道,“上有天,下有地!别怪我老婆子没有提醒你这个长安来的后辈——祸从口出,神仙难救!”
“都起开吧!给老婆子救人留点地方!”
姜姝容刚直起身子,姜维延便顺势抓住自己的妹妹,一把将她拖出门外,引得众人纷纷观望。
“我们兄妹之间非要闹到如此吗?”姜姝容冷哼出声,不怒反笑道,“桃花金箭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唯一遗物,你竟敢拿其来如此造次!姜氏一脉,此生有你没我!”
马车上的黄色锦旗呼呼作响,姜维延很快消失在镜花坊,向着并州城最高的楼宇——荣华酒楼飞速驶去。应该有部下认真地提醒过他,那里昨天才发生了命案,王清臣之死始终没有锁定凶嫌。
但他这种人,大概也是不会在意的。
天刚拂晓,人们在经历了不小的动荡之后,纷纷期待今日可以宁静、平和。然而,晨市里萦绕着压抑的窃窃私语,大家已经做不出更多的反应,见怪不怪。
荣华酒楼的大堂里弥漫着血水的腥气。
姜维延的尸体仰倒在地,巩膜黄染、双下肢水肿。仵作用针尖探入死者喉间,银针泛如黑夜。她提笔记录验状:十指蜷曲、甲床紫绀,系急性肝绝之症。
一队黄衣护卫踏碎大堂的门槛,将百年榆木做的门板掷出窗外。伴随着混杂的争吵,酒楼内响起了摔摔打打的声音,直到有人飞身踢碎新刻好的匾额……哗哗啦啦地,街道莫名安静下来。
“三日时间!找不出凶手,我等便把你这祸害般的酒楼夷为平地!”领头的黄衣护卫愤然道,“姜氏一族盛名满长安,绝不会轻易罢休!”
掌柜忽然失去了力气般,再也支撑不住,弓着身子、嗫嚅道,“作孽啊,真是作孽啊——”
闻讯赶来的月诗燃紧急刹住脚步,差点和刚刚查探完案发现场的狄仁杰撞个满怀。从狄仁杰的袖口飞出一张小小的花笺,被风吹向桃花落满的地方,被誊抄完整的二进制代码完整地呈现着。
月诗燃瞳孔紧缩,下意识地伸手去拾,表情滞住。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狄仁杰瞬间抓住了月诗燃的反应,眼前的女子昨天还坦言自己只是过路的陌生人,同他的多年惊梦毫无关系,如今却……
她怎么好似识得同梦中极为相似的诡异字符?
“这和两桩命案有极大的关系,如果你知道含义的话,请一定要说出来!”
01000001 01001110 01010100
“蝼蚁……”
月诗燃能听见自己的声音飘散在空中。而狄仁杰的左肩处,柔软的桃花瓣折射为闪逝的光子雨,留下淡淡残影,送来系统π-1900的善意提醒。
【一号任务目标:生命倒计时3天】
多年惊梦的景象在坍塌。风,改写着落花的运动轨迹。半响过后,狄仁杰悄然出声,“你——究竟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