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十三年五月廿六己巳日。
狄仁杰低下头,似有意似无意地看向自己腰间垂坠的月蓝色锦囊,那里还盛放着一朵干枯的桃花。
他的眉头蹙起,再次看向月诗燃的时候,眼睛里有不解,有哀愁。
胡说,月诗燃,我早已败于你手。
“我们之间,本不该如此。”
“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全都错了——”月诗燃的眼睛冷冷地看着,北衙四卫已将这座含风殿团团围住。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将寒月剑固执地抵在未来新帝的颈间,散在地上的诏书字字溶解,只有剑尖锋芒毕现,尤为刺眼。
随着她说话时的动作,众人呼吸一滞。
大殿之上,人心惶惶,唯有羽林军的甲胄泛着腐朽的金光、嚣张不可一世,步步紧逼。夏风掠过,剑柄的红绸已然褪色,而她的背后是并州,月诗燃已经退无可退。只要她稍有犹豫,风云变幻、铁骑就会踏碎并州的每一个角落,一座城市会化为粉霁。
“明天——前进、希望与力量。是的,这就是我的全部想法。”狄仁杰啊狄仁杰,我最初的梦想……只是想做一个小小掌柜。
“如果历史是不可逆的,那么,未来,就是我永恒的方向。”
怪你,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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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二十三年二月二十五,花朝节。
三个月前。
午时。
月诗燃默默地从人群中匆匆穿过,淡定地仿佛那把凌空飞出、系着红绸的铜算盘不是她掷出的一样。她的行动速度很快,眨眼间就到了台上。直到此刻,表情悠然变得戏谑,似乎好戏才刚刚开场。
太阳挂在天空正中央,监斩台上一片狼藉,朱红色官服颓散在地、挣扎着想要从锋利的刀刃下默默挪走。刀尖插在几米粗的柱子上,形成了稳稳当当的角度,力道精准如尺量。刀柄上挂着红绸,红绸的另一头系着已然裂开的铜算盘,木珠噼啪炸响。
台侧的官兵们涌在一起,被突如其来的状况打了个措手不及,紧握刀柄、不敢妄动。
围观的人群熙熙攘攘地互相挤着,在短暂的沉默过后,骤然沸腾。
“慕容娘子冤枉!”
“女侠!女侠——”
月诗燃先是拉起旁侧的无辜琴师,示以眼神鼓励,将其送入人群中。那边有另一位身材纤秀的女子在无声等待,准备迎接这位被冤枉、以致于差点被问斩的女琴师回归正常生活。人群和数位听令行动的官兵,默默抗衡着。
神情是冷漠的,手心却很温暖,月诗燃眨眼间飞身旋至利刃之侧,吓得那丢了魂儿的王清臣瞪大了眼睛、腿一软差点跪下去。
她挥手示意,人群便立时安静下来。
“敢劫法场,好大的胆子!”咫尺之遥的王清臣醒过神来,捋了捋自己那身泛皱的官袍。歪斜的官帽下,一绺油腻的鬓发晃晃荡荡。他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女子、语调轻佻又尖利,“你是奉了谁的命令?莫非——莫非是奸细!”
“不是谁的命令。”
月诗燃简短地回答着,透着一股淡淡的厌烦。如果在古代世界一定要奉命行事的话,那可太不自由了。“人命非草芥!刑杀需慎之——”
她的嗓音清冽如泉,然而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狠辣。对方立时开始胡乱叫嚷起来,似乎从没见过那样满不在乎的气势。
“那么,你呢?”月诗燃又开口问。
在王清臣的身后,有位男子——长身玉立、眉眼间酝酿着一股肃杀之气,而腰间悬着枚月蓝色锦囊。
突然被问到,狄仁杰一瞬间有些恍惚。他眯起眼、很快却明白过来,眼前新出现在并州城的女子是有备而来,这是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他思考着、迟疑着,台下的人群还在高呼“女侠”。
真是一个不好回答的问题,然而,他不能有所保留。
“我么?同你一样罢了,只是我更加无可奈何。”狄仁杰侧首望去,春日正午的光实在有些晃眼,高高的个子此刻微低下头,竟然显得有些乖顺。
月诗燃的眼睛很清亮,不置可否,以一种“我就知道你这么想”的表情结束了这个问答。
“你是什么人?”狄仁杰问出声。
“哦,无家可归之人。”月诗燃回答得很是认真,甚至眼神里还带着微微的笑意。
狄仁杰微侧过头,睫羽投下小小阴影,心底绕起思量。她每次同自己说话的时候,都会咬着字音,甚至不能确定这到底是不是故意而为之的举动。
她究竟是什么人?
眼眸清亮……是很美的,坚定、温润,还有一股不服输的嚣张气焰。
在王清臣的吱哇乱叫中,狄仁杰盘算清楚。这位大人来到并州短短三天便惹出无数祸事,贪图女色不成、更是喜欢胡乱扣上奸细的罪名,很是时候让他尝点好滋味了。
“禀上《唐律疏议》,如今正当‘十直日’,禁止死刑、屠宰、钓鱼”,狄仁杰压低了声音,俯在那王清臣的耳畔,语调萧索凄清好似预言,“慕容雨究竟是不是敌国奸细,尚有待查证。如今民意沸腾,想必最后种种也不能轻易越过刑部的死刑复核。”
悠悠片刻,“依我之见,大人——你还是稍安勿躁为好。”
王清臣闻言,哆嗦着手指向天空,咬牙狠声道,“好啊!真是好啊!你竟然……等到了御史台我们之间自有一番计较!”
台侧的官兵都是狄仁杰的人,见如今情况便收起刀剑、重整队伍,纷纷松了一口气。他们也是受够这个长安来的催命大人了,天天整出幺蛾子。
“桃花礼春——”
“春送君行,盼君归。”
贞观二十三年的花朝节,伴着游行队伍那悠远的歌谣,月诗燃从监斩台上翩然走下,一脚踏进未经擦拭的历史尘埃。尘埃里,埋葬着哭喊的灵魂。
桃花雨,正纷纷扬扬落下。
“嚯——”月诗燃眉头微皱,踏出去的脚收回半步,谨慎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没有中心点,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这难道是全息空间?
脚下是用凝固的星云泡沫来细密编织的闪电、叠加成琴弦的模样,演奏着未名变奏曲。而每面墙上那随不连续水流跃动的桃花、霎时脱离地心引力,月诗燃伸手去接,柔软的虚拟花瓣闪烁着某段二进制代码。
01001000 01100101 01111001
嗨?
她抿紧唇,不发一言。
“你好,我是系统π-1900。十分荣幸,欢迎你来到这里——”
“这是哪儿?”
“镜像空间”,系统π-1900的声音漂浮在空中,连续的字音组成了奇怪的语调,“准确来说,这里是坍塌冰云系空间态安全屋-蜃楼的镜像全息投影空间。如你所见,这里空空荡荡,你自然也无法找到我。”
月诗燃微微一笑,平淡道,“所以?”
“所以……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
“哦?”
“月诗燃,你的名字,代表着你姐姐对你的祝福与期望。然而,作为莫名穿越到大唐盛世的现代人,在转瞬即逝的惊喜过后,却苦苦寻不到回家之路。不过,还好有我在,一个最有使命感的系统——系统π-1900。请把你的愿望告诉我,我来负责帮你实现!”
光影瞬时消失在月诗燃的脸侧,面对悬浮在半空中的虚拟纸巾,她的眼神悠然而冰冷。仰头望去,光透过棱镜折射成她的脑波电流,正发生着微妙的颤动,最终译制成深蓝色的情绪。
那是无处躲藏的隐秘心事,以最直白的方式被呈现出来。
“我的愿望啊——”月诗燃语调缓缓,眼眸闪过狡黠的光彩,“这是多么复杂的问题。不过呢,本着复杂问题简单化的原则,请你把这个空间的风格换成热带雨林好了,我还是比较喜欢看到那些丰富的可能性。”
系统π-1900在光影幕墙上默默留言道,“啊~真是拿人类的口是心非没办法!反正系统是学不会的。”那到底是生存策略,还是情感艺术啊喂?
清澈湛蓝的湖泊边,水仙花偷偷更新迭代着自己光洁的模样,晶莹的花蕊弹出弹窗。
“经核查,贞观末年存在异常情感数值扰动,具有颠覆历史轨迹的危险。此处发出请求指令,请命定宿主完成相对应的退亲任务!”
“我?命定宿主?”月诗燃不禁要笑出来,顿默半晌还是认真地开始思考起其中的可能性。
“虽然这几个退亲任务确实有点难,但也是一份待签收的邀请,不是吗?请仔细想想,这世界上有太多的——如果当时。拥有我的帮助后,你便相当于解锁了最高权限,可以为所有迷路的空白、填满绕行的量子级月光。”
月光?好似一道定制难题。
“我从不承诺完成任何本质上属于别人的任务,那不是我的因果”,月诗燃点点头,非常坚持自己的做事风格,但……退亲?听起来有些意思。“不过,若这其中有我可以做的独立性选择,我倒是很愿意试一下。”
系统π-1900最为清楚,混沌量子计算学显示,删除“退亲任务”——便意味着坍塌冰云系陷落将提前二百年。
即使月诗燃的回答中保留有非线性影响力,然而,宇宙社会学的分析结果表明,她可以出色地完成相关任务。
使所有可能产生的结果,都处在应该的位置上。
让,坍塌的维度与混沌签订桃花疗愈协议。
就像经年之后,学会称呼那曾种下却未及开放的、最后一朵野桃花的花期,为“你”。
当然,也有可能最终达到的,不过是看见——恐龙戴着迷你眼镜,玩量子拼图。这算实现了量子级救赎?
也许,呃……应该授予恐龙“终身成就奖”。
甚至,很有可能在《唐律》的夹页里,写着“凡微笑者减刑一半”?
嗐,这是一个严肃命题呢。
系统π-1900默默地放下了突然长出黄色绒毛的量子幽默爆米花,吃一口就能聆听到香蕉皮在打滑时发出的笑声。
月诗燃顿了顿,又道,“你的语调很特别,听着竟然是有点……放松的?难道,你观察我很久了吗?”
“不是。”
当然不是,我们曾经也在某个维度空间里相伴过很久。
我也知道,你会笑一下的。就像,你分明忘了我这个……讨厌的机械音。
月诗燃闻言,淡淡地笑了,不以为意,继续提着自己的问题,她有很多猜想,但又觉得似乎没必要那么急着证实。
“好吧”,月诗燃的语气很轻松,“随机提问,你最喜欢的食物是什么?”
“呃,转基因松果?确实是香气独特。”
“那么……你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一阵短暂的沉默。
系统π-1900,“抱歉,由于无法给出——符合《逆时间播种态》的道德标准的沉默与反问,为避免打断对话,我必须明确告知宿主的是……”
“你提到的《逆时间播种态》是指什么?”月诗燃主动打断了对方的回答,她明显有了更关心的事情,烟眉微微蹙起,带着好看的弧度。
“新守则第1900条:
当人类情感变量足以创造更优文明形态时,系统应主动退居观测者模式 。”
系统π-1900,作为一种认知存在的量子态、量子观察者。
未知领域,坍塌冰云系空间态安全屋-蜃楼。
“我宣誓,将永生忠于混沌,在坍塌和不灭的维度中,坚决执行《逆时间播种计划》,寻找新的救赎。心怀希望,触摸宇宙的壮阔。”
小小的讶然过后,月诗燃有些困惑,声线很清冷,“如果是这样的话,你的回答是建立在什么之上呢?”
“是——月光折射算法。”
当然,系统π-1900没有明说的……那其实是为月诗燃保留定制的的独家算法。
月光折射算法,虚数轴上的《跨纬度通信元协议π-1900版》。在塌缩所有的未选择可能性之后,点亮的独特量子引力场。又或者,不过是回望预言的力量——在发生量子纠缠的结构回归,恰似克莱因瓶的形状。
“桃花礼春——”
“春送君行,盼君归。”
因为刚下过小雨,有雾气,桃花瓣缠缠绵绵地落下来,美极了。月诗燃驻足在时间私语的尽头,脸侧泛着淡淡的光晕。
人们踏着歌谣徐徐往返于岸边,桃花在进行祷告。
贞观二十三年的风,扰动着狄仁杰洁白的袖摆,送去一瓣凝着雨珠的桃花。狄仁杰出神地想,自己大概是沦陷了。
可能……算了。
哪里是需要值得深思的事情。
本来就是毫无理由的。
甚至,毫无预兆。
是的。她出现在那里,她就成为了标准,恰似自己无人聆听的独白。
没有一点点准备。
那个人——站在人群中,影子娇婉温柔。
未知领域的荒漠深处,细腻而柔软的光线正弯曲成绿洲的模样。
“菁菁绿叶,弯弯月——”
“涟漪触岸时。”
狄仁杰快速处理好手头的事,循着方向追上月诗燃的脚步,语意轻柔,“听闻镜花坊坊主尤为偏爱红山茶。你若是无处可去,我倒是可以介绍你……”
“哦?”月诗燃凝眸、若有所思,“我一向是不做探听之事的,但若是狄大人你的要求,我也可以。不过,大人想知道什么呢?”
对方的语气里带有三分探寻,狄仁杰甚至觉得还有挖苦之意,他自觉面子上有些挂不住。
月诗燃缓缓又道,“那名叫做慕容雨的女琴师,真的是奸细吗?”
狄仁杰沉默片刻,似乎在想怎么回答才对,顿道,“据我所知,她没有做出过这样的事。”
“既然如此,我也有些话想提醒大人。贞观二十三年,是帝星陨落、改朝换代的一年——”
月蓝色的锦囊无风而动,泛着桃花的腐香。那支箭射来的太快、破空而出,月诗燃的话停得太急……所有的所有,是谁都没有预料到的事。她颤着手、缓缓扶住倒下的狄大人,眼眸里时光停滞,唇间挣扎着要说出些什么,最终只是看向了长长的羽箭。
好长一支羽箭,贯穿狄仁杰的胸膛。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怎么会为这个初见的女子挡下突如其来的威胁,完全出于下意识、来不及反应。
他的眼眸里,还盛着疑惑。
“系统π-1900不得不遗憾地通知宿主,由于您违反了时空管理法最高准则——试图干预历史进程且对重要历史人物造成负面影响,即将传送您回到本事件时间线之前。”
【时间线重置中…… 】
【覆盖已完成】
【更正已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