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决在工作室“寄居”的第五天,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敲打着窗户,湿冷的气息透过窗缝钻进来。
蔺逐生接的那个香水项目终于到了交付尾款的时候。然而,对方负责人的电话始终无法接通,消息也石沉大海。一种不祥的预感在狭小的工作室里弥漫开来。
“妈的,不会是想赖账吧?”阿莱焦躁地来回踱步,“生哥,这单咱们可垫了不少钱买道具和租赁特殊镜头!”
蔺逐生脸色阴沉地盯着电脑屏幕上已发送的邮件,抿紧了唇,没说话。这笔钱对他很重要,关系到下个季度的房租和一笔即将到期的器材分期款。
一直沉默的鲍决忽然开口:“合同我看一下。”
蔺逐生愣了一下,从一堆废稿下面翻出皱巴巴的合同递过去。鲍决快速浏览着,他的目光在违约责任和争议解决条款上停留片刻,眉头微蹙。
“合同本身问题不大,但签约主体是个新注册的皮包公司,注册资本很低。”鲍决的声音冷静得像在分析数据,“走法律程序,时间成本太高,即便赢了,执行也会很困难。”
现实的无情分析让工作室的气氛更加凝滞。阿莱泄气地瘫在沙发上:“操!那怎么办?白干了?”
就在这时,蔺逐生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他接起来,听了几句,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你说什么?!……在哪里?……我马上过去!”
他挂断电话,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程先生出事了。”
他们赶到城郊一个废弃的艺术区仓库。外面停着警车和救护车,红蓝灯光在雨幕中闪烁,刺目又冰冷。周围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一个穿着黑色机车夹克、身形高挑瘦削的年轻男人迎了上来,他看起来二十出头,眉眼锐利,耳骨上钉着一排银色耳钉,雨水顺着他利落的短发往下淌。
他是宋野,程先生手下另一个不太“安分”的艺术家,以大胆甚至出格的装置艺术在地下圈子有点名气,和蔺逐生算是点头之交,彼此欣赏又带着点同行相轻的意味。
“蔺哥。”宋野的声音很低,带着雨水的寒气,“老程栽了,非法集资,还涉嫌洗钱,窟窿太大,捂不住了。警方在他电脑里找到了所有合作项目的账目和……”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蔺逐生和跟在他身后的鲍决,“和一些不太干净的‘私人’交易记录。牵扯到的人,恐怕都会被请去喝茶。”
蔺逐生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和程先生合作最深,那些为了生存而接的、违背他本心的商业项目,那些在酒桌上含糊其辞的应酬,此刻都成了可能将他拖入泥潭的隐患。更重要的是,程先生手里还握着他那组《荒原》系列的部分原始文件和版权代理协议,如果这些被冻结或查封……
“你的《荒原》……”宋野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在雨水中显得有些残酷,“老程之前想用它当诱饵,吸引一个背景不太干净的投资人,估计文件都在他那个加密硬盘里。警察现在把东西都带走了。”
蔺逐生踉跄了一下,鲍决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他的胳膊。那只手臂在微微发抖。
回到工作室,气氛已经降到了冰点。香水项目的尾款大概率打了水漂,程先生这条线彻底断了,还带来了潜在的法律风险,而蔺逐生视若生命的《荒原》系列也前途未卜。
阿莱抱着头,绝望地喃喃:“完了,这下全完了……房租、欠款、还有可能被警察调查……”
蔺逐生坐在电脑前,屏幕是黑的,映出他苍白失神的脸。他这么多年的挣扎、妥协、在理想与现实间的走钢丝,似乎在这一刻全成了笑话。他感觉自己正朝着无尽的深渊坠落。
就在这片绝望的死寂中,鲍决的声音清晰地响起,不再是冷静的分析,而是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断:
“还没完。”
蔺逐生和阿莱同时看向他。
鲍决已经拿出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迅速开机:“阿莱,把你记得的、所有与程先生有关的项目时间、金额、参与人员,尽可能回忆起来,列个清单给我。逐生,你立刻整理所有与《荒原》系列相关的创作记录,手稿、底片、不同版本的修改记录,所有能证明你是唯一创作者和版权所有者的证据,越详细越好。”
他的语速很快,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精英工程师的效率和权威,眼神锐利如刀。
“首先,厘清责任。程先生的个人违法行为,与你们的正常商业合作需要切割。我们需要主动梳理清楚,必要时,可以寻求专业的法律意见。”
“其次,保住核心。《荒原》是你的根,不能丢。在官方联系你之前,我们必须准备好充分的证据链。”
“最后,”他看向蔺逐生,目光深沉,“那个香水项目的尾款,我来想办法。”
蔺逐生怔住了。他看着鲍决,这个几天前还疲惫迷茫、在他这里寻求避世的男人,此刻仿佛重新披上了盔甲,但那盔甲不再是为了守护他那份“正确”的人生,而是为了……守护他,守护这个混乱不堪的工作室。
“你……你怎么想办法?”蔺逐生声音干涩。
鲍决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调出了几个企业信息查询界面和行业联络群:“那家皮包公司的母公司,我前同事跳槽过去当了高管。虽然不合规,但打个招呼,施压让他们把底层执行方的尾款结清,问题不大。这点面子,他们应该会给。”
他用的是他曾经厌恶并试图逃离的“人脉”和“规则”,但此刻,他运用得毫不犹豫。
就在这时,鲍决的手机疯狂震动起来。屏幕上闪烁着“李薇”的名字。他看了一眼,直接按了静音,反扣在桌上。
但紧接着,他自己的手机也响了,是他母亲。他深吸一口气,走到窗边接起。
电话那头传来母亲哭天抢地的声音,背景音里还有弟弟的抱怨。大意是李薇家非常愤怒,觉得受到了奇耻大辱,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家里乱成一团,责怪他毁了全家的希望和面子。
“……小决!你到底在哪?你跟妈说实话!你是不是又跟那个不男不女的混在一起了?!你赶紧回来给李薇家道歉!不然妈就死给你看!”
母亲尖锐的哭喊声透过听筒隐隐传出,在安静的工作室里格外刺耳。
蔺逐生听到了。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鲍决的背影。那个背影挺拔,却在微微颤抖。他听得出来,鲍决在极力压抑着情绪,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安抚着电话那头。
一股巨大的、复杂的情绪攫住了蔺逐生。有对鲍决处境的感同身受,有被鲍决母亲话语刺伤的疼痛,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心疼和愤怒。
鲍决挂断电话,在原地站了几秒,才慢慢转过身。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布满红血丝,泄露了他正承受的压力。
“我……”他刚想对蔺逐生说什么。
“你回去吧。”蔺逐生打断他,声音异常平静,“我这里……已经够乱了。你没必要……”
“我不走。”鲍决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目光牢牢锁住蔺逐生,“我说了,还没完。”
这一刻,两个男人在弥漫着绝望和压力的空气中对视着。窗外是冰冷的雨,屋内是烂摊子和来自各自世界的拉扯。但某种坚固的东西,在危机中悄然建立起来。
蔺逐生看着鲍决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定,那颗在虚无和恐惧中漂浮了太久的心,仿佛突然被一根有力的缆绳拴住,虽然风暴依旧,却不再害怕被彻底吹散。
宋野不知何时靠在了门框上,看着这一幕,挑了挑眉,语气带着点玩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啧,有意思。看来,你这破工作室,要迎来一位‘首席危机处理官’了?”
暴风雨已然来临,但这一次,他们或许不再是一个人孤独地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