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鲍决真的就在蔺逐生的工作室住了下来。
第一天,他几乎都在睡觉。在那张硌人的折叠床上,他睡得天昏地暗,像是要把过去几年欠下的觉一次性补回来。醒来就吃蔺逐生或阿莱带回来的外卖,大多是油腻的炒粉或廉价的盒饭,味道普通,甚至有些粗糙,但他却吃得比在高档餐厅更踏实。
工作室里永远弥漫着颜料、旧纸张和咖啡因混合的复杂气味。东西堆得到处都是,一种混乱中自洽的秩序。鲍决没有再主动收拾,他学会了在杂物间寻找落脚的缝隙,也学会了无视墙角那堆越垒越高的空泡面箱。
他大部分时间很安静,要么看着窗外发呆,要么就用自己带来的笔记本电脑处理一些必要的工作邮件——他请了年假,但并非完全与世隔绝。只是他回复邮件的速度慢了许多,措辞也精简到近乎冷漠。
蔺逐生似乎也习惯了他的存在。两人各据一方,互不打扰。只有敲击键盘声、鼠标点击声、或是蔺逐生偶尔烦躁地划拉速写本的声音在空气中交织。
直到第三天下午,这种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
蔺逐生接了个急活,给一款新上市的国产香水拍产品图和氛围短片。甲方要求极高,预算却抠抠搜搜。他一个人既要布景、打光,又要当摄影师,忙得脚不沾地。
鲍决原本在回一封工作邮件,听到蔺逐生那边第N次传来低声的咒骂,以及器材磕碰的声响,他终于忍不住抬起头。
蔺逐生正对着一个造型古怪的玻璃瓶发愁。背景布怎么铺都不平整,反光板的角度也始终调不对,那瓶香水在强光下显得廉价而呆板。
“需要帮忙吗?”鲍决合上电脑,走了过去。
蔺逐生头也没回,语气带着挫败的烦躁:“你会布光?还是会拍产品?”
“不会。”鲍决平静地说,“但我会解决问题。”
他站在蔺逐生身后,观察了片刻。然后,他伸手,不是去调整那些专业设备,而是拿起了那瓶香水。他端详着瓶身的线条和标签的质感,又看了看蔺逐生设想的、贴在墙上的情绪板——上面是些朦胧、潮湿、带着绿意的森林图像。
“他们在乎的是瓶子,还是味道?”鲍决忽然问。
蔺逐生愣了一下:“什么?”
“你的情绪板,想表达的是气味带来的感觉,是潮湿的森林,清晨的雾气。但这个瓶子本身,线条太硬,玻璃太透,直接拍,很难和你想要的氛围融合。”鲍决的语气像在分析一个产品需求,“为什么不试着弱化瓶子本身,去强调‘氛围’?”
他拿起一块蔺逐生用来当背景的、纹理粗糙的深色布料,将香水瓶半掩在褶皱里,只露出局部。又顺手从窗台那堆枯枝野草中捡起几片形态好看的叶子和一段干苔藓,看似随意地布置在瓶身周围。
“光打这里,”他指了一个侧上方的角度,“不要全照亮,制造一点阴影,突出质感和神秘感。瓶子具体长什么样,让他们看电商详情页去。”
蔺逐生看着他一系列利落甚至有些专断的动作,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不像那个只会写代码的鲍决,这更像一个……知道如何抓住核心的产品经理。
但不得不承认,经过鲍决这么一摆弄,原本突兀的香水瓶瞬间融入了环境,画面有了故事感和高级感,那些粗糙的苔藓和枝叶反而成了点睛之笔。
蔺逐生没说话,举起相机试拍了几张。看着屏幕上的成片,他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松弛。
“……还行。”他最终吐出两个字,算是最高褒奖。
他重新投入拍摄,状态明显好了很多。鲍决也没离开,就靠在旁边的旧桌子上,安静地看着。他看着蔺逐生在工作时完全沉浸的侧脸,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取景器后闪烁着专注的光,手指灵活地调整参数,整个人散发出一种近乎神圣的、创造者的光芒。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为了生计在程先生面前忍气吞声的乙方,而是重新变回了那个掌控着自己艺术世界的蔺逐生。
鲍决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了一下。他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蔺逐生宁愿过得如此颠沛流离,也要死死抓住这片能让他呼吸的领域。
拍摄间隙,蔺逐生走过来喝水,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你怎么知道那样摆会好看?”他状似随意地问。
“逻辑推理。”鲍决递给他一张纸巾,“分析产品特性,理解核心需求,寻找最优呈现方式。本质上,和你写代码解决bug,没什么不同。”
蔺逐生接过纸巾,擦汗的动作停了一下,抬眼看他,嘴角似乎弯了弯,又很快压下。“强词夺理。”
但气氛明显缓和了。
晚上,为了赶剪辑,两人都熬了夜。阿莱不知跑哪儿去了,工作室里只剩下他们和电脑风扇的嗡鸣。蔺逐生剪片子,鲍决就在一旁用他的笔记本处理积压的事务。
后半夜,蔺逐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电脑屏幕上还循环播放着刚剪好的香水短片——朦胧的光影,滴露的树叶,若隐若现的瓶身,配着他选的一首空灵的后摇音乐。
鲍决处理完最后一份邮件,合上电脑。室内只剩下屏幕的光源,明明灭灭地映在蔺逐生熟睡的脸上。他睡得很沉,长睫在眼下投出安静的阴影,嘴唇无意识地微微张着,像个毫无防备的孩子。
鬼使神差地,鲍决拿起沙发上那件蔺逐生常穿的、洗得发软的旧卫衣,轻轻披在了他身上。
动作很轻,但蔺逐生还是动了动,含糊地咕哝了一句什么,没有醒,只是下意识地往手臂里埋了埋脸。
鲍决站在原地,没有动。
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但他的耳鸣,在这样寂静的深夜里,似乎减轻了许多。那列脱轨的高铁,没有驶回原来的轨道,而是停在了一片陌生的、却让他感到奇异的安宁的旷野上。
他看着蔺逐生,看着这个混乱、真实、却又充满生命力的空间。第一次觉得,或许“错误”的代码,也能运行出一个意想不到的、更生动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