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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前缘篇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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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前缘篇 01
        
    庆德二十五年,宫中举办五年一度的选秀,召见已至及笄之年的官家小姐,再选拔其中端淑贤良者进宫,各封位份。
宋南归被封贵人时不过十七岁,青春尚好,正是花一般的年纪。她出身相府,是当朝宋丞相家的嫡三小姐,也是真正意义上的高门贵女。
嫡长姐早些年就已嫁入顺亲王府,二姐虽未出阁却也已许了婚配,于是这选秀的差事就落到自己头上。
好容易搬进长春宫的新住所、向长春宫主位的瑾妃请了安,宋南归终于得了闲,带着陪嫁侍女邀月和揽星在窗边烤火取暖。
京城的冬天真冷,连皇上的寝宫也是冷的。
侍寝的传召很快就到,她前半夜被裹在被子里抬进寝宫、后半夜又被裹着抬回长春宫,喝一碗大太监亲自送来的避子汤,再喝半碗邀月端来的姜汤,只觉得这后宫凉飕飕的,实在无甚生趣。
皇帝召她侍寝封她贵人,是为了她身后根基深厚的宋家;皇帝连夜派人来送避子汤,是为防她生下有着宋家血脉的皇子。
真没意思。她蜷进被窝里,沉沉睡去。
时间一晃过去八年。
皇帝不是一名好夫君,却算得上一位好君王,满心扑在国事上,十天半个月都不一定踏足一次后宫,妃嫔们也都乐得自在。
皇后的母家赵家是有名的书香世家,出过五位丞相和两位大理寺卿,也养得皇后端淑温柔而不乏肃穆威严,深得六宫妃嫔爱戴——宋南归也不例外,闲暇时就去找皇后煮茶下棋。两名文臣家出身的女儿聊得投机,竟觉相见恨晚。
长春宫主位的瑾妃生育安淑公主时难产,落了病根,身子虚亏再难养好,没能熬过冬天,将五岁的小公主托付给宋南归之后,撒手人寰。
既有子女,理当晋位。于是宋南归进宫时为贵人,三年为嫔,八年为妃,封号为贤,是望她如宫外鞠躬尽瘁辅佐皇帝的宋家一般,在后宫以自己的贤德辅佐皇后。
再然后,这位热衷政务的皇帝,操劳过度,于庆德三十四年,薨了。
依遗诏,皇后嫡出的太子立为新皇,皇后晋太后,其余妃嫔各晋太妃太嫔等,依旧赐居后宫。
宋南归,二十六岁,进宫九年,荣升太妃。
宋南归年纪轻轻成了太妃,身后有赵家,膝下有过继来的安淑公主,对先帝没什么念想,公主上学堂后她倒是乐得自在,成天关在宫里种花养鱼,俨然提起过上了养老的生活。
可新皇登基后事务繁多,还没来得及为先帝悲痛就先被大臣们递上来的折子埋了半截,索性住在养心殿整日批折子。
国事如山须得皇帝亲力亲为,后宫空置就交给太后去办选秀。至于登基后必不可少的祭天,皇帝没空照旧例亲自去请钦天监,太后也没空——听说宋太妃最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天天关在宫里打理花草?
太后手中笔锋在纸上轻轻一点,宋南归就被从宫里请了出来,代皇上与太后去请钦天监的星官占卜吉日。
去请星官是关乎国运的大事,于是宋南归换上了最端庄隆重的衣袍首饰——可钦天监坐落于京城最高处,轿辇只能抵达半山腰,剩下半截须得沿长阶拾级而上。
在悠闲的养老生活后骤然登山,简直比当初给先帝守灵时长跪数日都累。
宋南归提着裙摆晃晃悠悠终于走完长阶,气还没喘匀,就看到钦天监的星官站在门前等她。
“微臣请宋太妃娘娘安。”遥遥一拜。
先前就私下听邀月揽星说,现任的星官虽身居高位却年轻,如今也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光景,术法高明,容貌清俊,性情谦和,风评甚好。
她微整仪容走上前去,免了星官的礼,正对上他一双笑吟吟的眼——她想到御花园中宫人们打理花草时的闲话,这位星官大人,的确爱笑。
占卜之事非一朝一夕可成,于是宋南归便带着随侍宫人在钦天监小住了几日。
到底是在长春宫里待久了,睡不惯钦天监的客房——当澄明清亮的月光落在枕边,宋南归终于决定起身,到楼外露台上走走。
星官竟也没睡,此刻正搭了件薄衫在露台上推演着什么。见她来了,他就从腰间解下一物,看着倒像个小签筒:“太妃娘娘与微臣在此相遇,想来是冥冥中自有缘分,可否容微臣为您卜一卦?”
小签筒生得玲珑可爱,摇晃时筒中竹签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宋南归扪心自问,自己活了二十多年实在说不上如何虔信那些神鬼命运之说,可面前的青年星官手执签筒轻轻摇晃,她竟也生出几分不知从何而起的期待,最终点了点头:“...你算。”
从筒中掉出的竹签被星官拾起。他垂眸扫了眼签上文字,再递到宋南归手中,声音轻缓温柔,眼中笑意不减:“是泽卦。”
——泽卦?那是什么意思?它的寓意是好的还是不太好的?宋南归心说看看就过,可接过竹签时却还是忍不住思考签文的释义。
“问吉不问凶,算卦不解卦,这其中的关窍须由您自行领会,”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疑惑,星官笑眯眯道,一边取回竹签、将小小签筒系回腰间,再将话锋一转,“太妃娘娘是住不惯钦天监的客房?若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尽可同微臣说。”
“客房很好,只是鲜少住在这样高的地方,有些不适应。”宋南归将一缕被夜风吹落散在肩头的长发别到耳后。
“微臣刚拜师时也曾有过这样一段时日,觉得山太高,月光太亮,修行无趣,又不得下山去城中玩闹,为此同师父闹过几次。”
年轻的星官站在露台边,一手搭着雕有神兽的栏杆,侧身望向山下城中星屑般的点点灯火:“再长大些,便也渐渐明白了钦天监职责所在,每日只跟着师父修行,不再提山下事。”
窥天命,应天机,维系天道运转,这是他身为星官需要负担起的责任。
至于年少时总是惦记的京城灯会,早在二十岁那年师父逝世、他接过星官之位时,就被匆匆埋在了见不得光的地方。
“京城灯会于哀家而言远在十年前,”这个时节的夜风尚且带着点凉意,于是宋南归将身上的披风紧了紧,“后宫不得干政,宋家身居高位,哀家只得避着这个嫌,连省亲也不敢提。”
十年前她尚未入宫,年年都爱央着家中兄姐带自己去赏灯;转眼十年过去,她已成太妃,容貌依旧年轻美丽,张口却需自称一声“哀家”。
哀家,哀家,说得仿佛如何怀念先帝般。可若非先帝选秀召她进宫,她断不必被困在这宫闱中,用红墙金瓦为自己造一座囚牢。
困生于天地间的星官和软禁在深宫中的后妃,他们都是有着千万般身不由己的人。
星官垂敛目光,后妃笼袖沉默,一时无言,唯有夜风拂过山林,摇落一地月光。
她本不该说这些的——宋南归在广袖的遮掩下无声地攥紧了中衣的布料,在长久的寂静中竟有了一丝慌乱——后妃口出怨言是大忌,若是被有心之人听去报了皇帝,轻则罚俸禁足、抄经养德,重则牵连母家、酿成大祸。
前朝后宫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宋家,若这星官也是其中一员——
“那么,祝娘娘终有一日得偿所愿。”
她正紧张着,星官却转过身来,走近几步,声音轻得仿佛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
月色清亮,而她望进一双含笑的眼。
“今夜这些话,天知地知,你我二人知,再不会有第三人知。”他坦然与宋南归对视,目光温柔而真诚。
“...那,也祝你得偿所愿。”姑且看着是个可信的人。宋南归悄悄舒了一口气。
——不是“微臣”和“娘娘”,而是你和我。
“深夜风凉,还请娘娘早些休息,”星官笑眯眯退开半步,又恢复那副持重守礼模样,朝一旁的栏杆唤道,“如幻,去送太妃娘娘回屋。”
他话音甫落,栏杆上雕刻的玉石狐狸竟化出一只体态纤细的灵狐,眉心纹金,耳尖并足尾透紫,一眼便可知并非俗物。
灵狐轻盈落地,绕着宋南归身侧走了两圈,蓬松柔软的尾巴轻轻绕上她手腕,一副乖顺温驯的讨巧模样。
“如幻由石雕通灵化形而来,能懂人言,常替我跑腿办事,”星官蹲下身揉了揉灵狐毛茸茸的脑袋,“寻常人看不见如幻,看来您与它有缘。”
灵狐抖了抖耳朵,在他手心撒娇般一拱,眉心的金纹隐隐闪烁着。
它又回到宋南归身旁,轻轻叼着她的袍袖,牵引着她往客房的方向走。
行至客房门前,灵狐停下脚步,呜呜两声将脑袋宋南归手中拱,似乎要她摸摸自己——深夜里四下无人,于是宋南归在门槛处坐下,将灵狐团进怀里,轻轻挠了挠它的下巴。
长春宫里养了只小狮子猫,黏人得很,每天嗷嗷叫着滚在太妃太嫔们膝上。久而久之,宋南归也练出了讨这些小生灵欢心的手法。
灵狐被挠得舒服,摊平了任她摸肚子,于是一块串着红绳的小银牌从蓬松的绒毛中露出一角,其上“萧北阙”三字,正是星官姓名。
——钦天监星官观星卜算,牵系国运,故而历代星官的姓名与八字皆是秘密,直到安葬立碑时方为世人知晓。
幼时听家中祖母说起星官的故事,总觉得山间寂寥无趣,哪比得上住在城中、正月里还有繁华热闹的灯会看。
如今她已多年不曾得见灯会,而清澈月光下的星官转过身来,宽广袍袖在夜风中飘摇,谈及幼年期盼时垂敛眉目,皆是寂寞。
灵狐静静坐在檐下,直到宋南归屋里的烛火熄灭,才踏着轻盈矫健的步伐回去找星官讨赏——通常是诸如风干牛肉之类的小零嘴。
灵狐吸收天地灵气,无需进食,但它自认身为灵物,不能白白替萧北阙跑腿,顺他两块肉干磨磨牙也不错。
「她是劫数,」灵狐吃完两枚甜果,将自己盘成一团,舔了舔爪子,「劝你及时放手。」
“万事万物,本就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星官依旧笑眯眯地替它顺毛,“你劝我及时放手,可你不也是第一次见她就主动凑上前去?”
灵狐舔爪子的动作停滞了片刻,随即默不作声地变回了石雕。
「你好自为之。」玉石狐狸选择吹夜风。
吉日既定,钦天监就该派星官随使者进宫主持祭天事宜——只不过此次情况特殊,萧北阙须随宋南归一同回宫。
临行前夜,长姐将一封家书辗转送到宋南归手中,说是自先帝薨逝、新帝登基以来,京中暗流涌动,几位有心争权的皇子纷纷有了动静——最终千言万语汇作一句万望珍重。
是了,“后宫不得干政”,但前朝后宫本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整体,闭目塞听之人在这宫中断不可能全身而退。
于皇权而言,文臣是喉舌,武将是兵戈,那么钦天监就是帝王探询天意的媒介。
有人顺应天命荣登九五,自然也会有人想借着所谓的“天命”扳倒对手。倘若正值星官换代,就偷天换日、将新任星官换成自己的人。
“若是现任星官健在,他们就会想方设法制造一场换代。”——比如说,谋杀现任星官。
道旁山林里忽地杀出一伙人,将原本齐整的回宫车队冲得七零八落,更有凶徒持刀挥砍,一时间惨呼迭起,乱作一团。
“把钦天监那小子交出来,否则谁都别想活着走出去!”为首的歹徒将受了伤的车夫一把拖到地上,重重踢了一脚,又示意身旁同伙,“去搜,别让宋家的跑了。”
混乱的脚步声渐近,眼看就要搜到两人藏身的这辆马车。
“敢不敢信我一次?”情急之中几乎全身的血液都要凝滞,而她看到萧北阙用口型问自己,敢不敢跟着他拼一把。
——前有歹徒,后有山崖,还能拼什么,当然是往下跳。
那也比留在这等死来得好。这伙人明摆着要害萧北阙,为免遭到宋家追责还要灭自己的口,好伪造一场山贼袭击的意外。
于是她三两下甩脱了华贵厚重的外袍,牙一咬眼一闭,和萧北阙一起往山崖下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