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在看着一个男人。
那不是普通的男人。
男人正在舞台上高歌。俊嗓一飞,赫然是莺啼流转,仙子临凡。而他所唱的,正是一夜之间卖空了五百份的《舍姆斯诗集》。
“很美,不是吗?那些异乡人管这叫什么…假声男高?”
闻言,他皱了皱眉,视线却未脱离舞台中央。说话的,是一老饕。老头干瘦,胃口却不小。这家伙自来熟地凑在了他身边,点了一桌子菜,在自己耳边嚼吧。
“看您面生,进这酒馆也不点菜,就盯着大诗人直瞪,想来不是王都人吧?”那老头嘿嘿一笑,往嘴里扔了块炸贻贝,又闷了口茴香酒,“嘿,可别嫌老头我絮叨,我对流民可没有歧视,你这样的我见多了。我劝你可歇了心思吧,大诗人是好看,这水却深着呢。还不如与老头一起吃吃菜,这才是实在的。”
他没有说话,依然是皱着眉头,看着那男人。一首《赞美天真》终了,在一众刚成年的青年男女的赞叹中,诗人注意到了他,留下一枚暧昧的飞吻。
“嚯,小伙子,看不出来有两把刷子,”于食客、看客的惊呼声中,老饕啧啧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又对着他耳语,“大诗人这是看上你了。洗好屁股等着吧,老头我再透露点内情,他下了表演你就往那后巷走,就那欢愉之馆的反方向,我可与你说,别看那诗人沉寂五年,刚复出一天就把王都的印刷厂干废了,以前他在欢愉之馆可是这个数……”
他挑了挑眉,似乎是终于来了兴致,拍了下老饕的肩膀,示意他多说几句。老头这下高兴了,给他斟了杯酒,一顿眉飞色舞地好讲,耳语间的空隙里,流言与绯闻交注,一个权臣为了花魁不惜与大贵族开战的荒诞故事在无数双耳朵间钩织,根本没人知道那台上的诗人又唱了些什么。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台上台下都干了口舌,终于,在老头一脸包你爽的暗示下,他站起了身。
诗人拢了拢红发,消失在巷子里。
他也是。
乌云蔽巷。
唯有鬣狗食腐之声。
2.
她跟丢了。
女侍卫气急败坏地往地上戳了一剑鞘。
诸事不顺。
那绝不是个普通男人。脚步无声,行动迅捷,不是探子就是杀手。
黑街的后巷错杂繁复,但总体来说是个圈儿。往哪儿走都有机会回到原点,或长或短而已,说往反方向走都是骗外地的。女侍卫被带到王都五年了,自然知道这一点,那男人也不是省油的灯,故意与老头说的方向反着来,她早有准备,径直跟了上去。
但还是跟丢了。
她几次追踪都不顺利。
但这并不能怪她。
她是奉大人的命令出来探查的。先是查那奴隶市场纵火案。线索抹得干干净净。再是追那阿鲁兹,跟着这只小耗子摸到了贼头的窝,回来却再也找不到原本的路。最后,就是这几日的肝脏丢失案。
简直是莫名其妙。突然城里就开始传有魔鬼偷食人肝,却没有人目击,留给这座城市的只有黑街附近偶尔被丢弃的身体。
都在黑街,都在这白鹳破晓的后巷。在她的印象里,这后面的街道虽然繁杂,却远不至于能让她迷路。
而今夜,她却好似走不出这迷宫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侍卫深吸一口气,思考起来。
这一切都是从那个奸佞出现在大人家开始的。
那个人出现在大人别墅的第二天,黑街就发生了纵火案,而阿鲁兹也是大人派他们去探查时暴露的,这才五天不到,又出现了失去肝脏的尸体。她奉命探查所有可疑的人员,却发现了那个男人。
不,是那个女人。那个危险的妓女,看起来是个可怜的被刺杀的对象,却跟那个奸佞是一伙的。那个与大人一同陷在黑曜夜光的晚上,就是闻了那女人的熏香,自己才昏迷了一整夜,醒来大人的状态就不对了。
而她却扮作男人的模样在台上唱歌。台下还有一个盯着她的杀手。
而那杀手旁边坐着的老饕,正是那贼头阿里木。
这本是那交际花的事,与她无关。但她不能放过一切可疑,直觉告诉她一定要跟上去。
可这巷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已经转了三圈了!别说人影,她根本找不到路!
这巷子有问题!
“你在找我吗?”
那是一股混着食物和香水气味的冷风。女侍卫侧身擒住那探过来的臂膀,锁在那人背后。
“自投罗网?”她贴着那刻意硬化了的轮廓,甚至能看见那隐藏在红发下某种伪装贴合的缝隙,“你们在搞什么鬼?”
“大人,您凑这么近,是想我了吗?”诗人暧昧地笑着,侧过脖颈,反贴在女侍卫的耳侧,“这不是很明显的事情,我在被人追杀呀。”
“我见过很多被追杀的,他们要么在无知中迎来死亡,要么惶惶不可终日,像你这样的,可没有几个,”女侍卫毫不避讳,只将她按在墙上,锁得更紧,“我想,情况怕不是相反……”
“嘘,大人,现在可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涂着蔻丹的食指抵在了女侍卫的唇上,她来不及惊疑这被自己牢牢锁在墙上的女人是怎么挣脱的,就被这只柔软的手钳住了臂膀,拉进巷子深处。
有脚步声。
数人……不,数十人,两个方向,相向而行,两种脚步,沉重,乱中有序,带刀兵,焦油味,有火把,汇合点……就在刚刚她们站立的地方。
“别看,”女侍卫欲转头看向巷外,却被捂住了眼睛,“会做噩梦哦。”
比惨叫和杀声先来的是笑声。女侍卫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笑。那情绪没有一点杂质,是纯然的快乐。而惨叫却混杂着不可理解的绝望——
“我的肝……我的肝!你,你们这群鬣狗!魔鬼!呕——!”
“啧,你是在说你自己吗城市民?姐妹们真是心太好了才与你费劲吵架,带着你的呕吐物下地狱吧,猎奴人。”
“哦,除了你的肝,味道真不错,脂肪很香。”
咀嚼音的加入成为了这场交响的和声。女侍卫终于明白了那快乐。
那是看见仇人变成食物的快乐。
一切都明了了。
“食人肝血,视猎奴人为仇敌,称其为‘城市民’,她们是蛮族,那些册子上的岩蜂蜜,那批逃走的奴隶之一。”女侍卫没有再挣扎,她透过指缝那点光亮,感受着风中的血腥,“你把那杀手引进来,也是做了这个打算?借她们的手,让猎人被猎物吃掉?”
“大人说话真有意思,”修长细腻的指尖绕过女侍卫高高束起的黑发,把玩起那缕垂在肩上的细小花辫,“都是他们自己踏进来的,怎么还怪人家爪利牙尖呢?”
“你们胆子真大,”女侍卫冷笑一声,“挖完肝就丢在街上,也不怕被官家抓了去。”
“除了您还有谁关心我们这些人呀,”诗人咯咯笑着,“而且,我可什么都没做呢,大人也要抓我吗?”
她要抓吗?
女侍卫阖了阖眼。
她是大人的侍卫,大人没有给她这道命令,她也没有抓人的权限。
更何况,她和大人,之前都是奴隶。
以及……
“你们已经把我有抓人权力的搭档都骗去偷乙太了,”女侍卫不无嘲讽地说,“我还能做什么呢?把你绑在这里要挟他赶紧从那个奸臣手下回来?”
“大人您真可爱,阿迪尔大人这样廉洁奉公的官家人的事儿怎么能叫偷呢,那是巡查,”诗人几乎要笑趴在了女侍卫的肩膀上,“奸臣也太不好听了,这朝堂谁不喜欢阿尔图大人?您家大人也……”
剑鞘抵住了诗人的下颌。女侍卫趁诗人耳语之际挣脱了她的钳制,却也没管那弥漫的血腥与尖叫,只将人抵在墙上,瞪着她。
“注意你的言行。”
“大人这是做什么?我又没说您家大人也喜欢他,何必像是被抢了心上人的姑娘似的。”诗人举起双手,转了转眼睛,恍然大悟似的拖长了嗓音,“哦~难道说,大人在吃味吗?”
她有点后悔刚刚是用的剑鞘而不是剑刃。她真该把这张嘴削下来。但是,不。大人不会允许……
真是该死。为什么所有人都围在阿尔图身边?
“与其为那虚无缥缈的事情烦心,不如看看现在?您这样抵着我,我可没有逃走。”那双手缠上了她的剑鞘,让它顺着自己的胸口缓慢下滑,抵在了自己隆起的间隙之中,“特别是那一晚……我还挺喜欢您的。”
“你!”
这个妖精!在说什么胡话!不是,她还有脸说?!
“大人记得那白鹳破晓里的故事?”诗人攥着那剑鞘,愣是没让女侍卫挣脱,“权臣为了花魁不惜与大贵族开战……”
“你们在搞什么把戏?!”
“可是她告诉我,她想自己去复仇,”诗人轻轻地说,“那么多次,像这路一样,一圈又一圈,她不是被杀害,就是在欲海坠落,或者等待那个权臣来救她。于是她对我说,这种故事太多了,她看腻了。她想念风的味道,想念那荒原上的青苔,想念山谷的夜晚。然后有一天,她见到了一只来自草原的雌鹰。”
“她身上皮革的味道是如此芬芳,她的剑是如此锋利,我闻到了,是铁与血,是……”
剑鞘滑落,诗人的手终于环在了她的颈侧。
“……本属于自由的味道。”
不知何时,那毛骨悚然的咀嚼声停歇了。女侍卫呆立在原地,鼻尖尽是诗人红发里的香水味。
“你要做什么……”
“尽管花魁还是需要权臣的帮助…不过,不出意外,我们七天,不,三天内就会动身,她要亲自夺回她的东西。”诗人玩着女侍卫的小花辫,好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你愿意和她一起去吗?”
……
“……我,是奈费勒大人的侍卫,我的命是他给的。”女侍卫抓着剑柄,吐出了一口气,“侍奉大人,是我的责任。”
“您是个正直无私的人,”诗人放开了她,直视着那双眼睛,“就像奈费勒大人那样。”
“但我想,您也没有拒绝我?”诗人眨了眨眼睛,“若您无法与夏玛同行,至少允许舍姆斯留下他的诗集。”
没等女侍卫开口,诗人就从不知道哪里抽出来一本崭新的诗集,掀开封面写画起来。
“您真幸运,这可是绝版的舍姆斯手写签名版,赠予——抱歉,我竟还不知道您的名字?”
“……我没有名字。”女侍卫憋了半天,开口道,“我不需要——”
“——人都是有名字的,您怎么能没有呢,那太遗憾了!”诗人夸张地嘶了一口气,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继续写画,“那就只能这样了……好了~”
硬皮纸本被塞进怀里,随之而来的是一阵令人头脑发昏的香风。女侍卫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四周景象极速分解重组,在将晕未晕之际,女侍卫听见了诗人的声音。
“后会有期。”
眩晕停止了。
她已脱离了后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