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着那卷沉甸甸、仿佛浸透着无数冤魂血泪的明黄诏书,宋清一步步踏出阴森压抑的宫城。午后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却驱不散那彻骨的寒意。他没有返回兵部,也没有立刻去晋王府,而是绕道去了李纲的府邸。
李纲闻讯迎出,见到宋清手中那刺目的诏书,再听他简略说明原委,这位以刚直著称的老臣气得浑身发抖,花白的胡须不住颤动,连连顿足:“昏聩!昏聩至此!此乃自毁长城,亲者痛仇者快啊!”他抓住宋清的手臂,老眼含泪,“宋郎中,你不能去!那金营便是龙潭虎穴,童贯、高俅之辈定然没安好心!老夫这就去面圣,拼着这项上人头不要,也要……”
“李大人!”宋清打断他,声音平静得可怕,反手握住李纲颤抖的手,“圣意已决,童高二人势大,此刻强谏,无异于以卵击石,徒损栋梁,于大局无益。”
“可是你……”
“下官此来,非为求援。”宋清目光沉静地看着李纲,压低声音,“而是有几件关乎守城成败之事,需托付于大人。”
他迅速而清晰地说道:“下官离城后,大人需立刻奏请陛下,以‘使者安危’为由,加强新郑门、固子门等西北方向城门的守备,尤其是夜间,绝不可再放任何人轻易出入,以防有人效仿高尧辅故事,或金人细作混入。此其一。”
“其二,下官在兵部留下了一份关于金兵可能选择的渡河地点及应对策略的详录,藏于职方司东侧第三排书架顶格《武经总要》的书匣夹层之内,大人可凭此布置疑兵,或能稍阻敌锋。”
“其三,”宋清顿了顿,声音更低,几乎微不可闻,“若……若下官此行果真不测,或城中局势有变,大人万不可一味愚忠,当以保全汴梁百万生灵为念……必要时,可寻晋王商议。”
李纲闻言,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宋清。他明白这最后一句话的分量,这几乎是在暗示非常之时可行非常之事!他紧紧握住宋清的手,嘴唇哆嗦着,最终只重重吐出两个字:“保重!”
离开李府,宋清并未回榆林巷,而是径直去了与赵管事约定的一处隐秘绸缎庄后院。他将宫中遭遇迅速告知赵管事,并让他立刻转告晋王:童高已对自己下手,出使金营恐是死局,请王爷早做打算,警惕对方狗急跳墙。同时,他将那卷明黄诏书交给赵管事,低声道:“将此诏书,连同我的一封亲笔信,务必交到王爷手中。信中我已写明后续应对之策。”
赵管事脸色煞白,接过诏书的手都在发抖:“宋郎中,这……王爷定会设法营救……”
“不必了。”宋清摇头,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们既送我入虎口,我便去闯一闯这龙潭。告诉王爷,按计行事即可。” 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回到榆林巷宅邸时,已是黄昏。夕阳的余晖将天际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宋清推开书房的门,却意外地发现,那道熟悉而神秘的身影,竟静静地站在窗前,仿佛已等候多时。
晋王小姐依旧轻纱覆面,但此刻她已换上了一身利落的夜行衣,勾勒出窈窕而矫健的身姿。她转过身,露在外面的一双明眸,在渐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亮,也格外复杂。
“你回来了。”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几分平日的疏离,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小姐。”宋清微微颔首,对于她的出现,似乎并不十分意外。
“我都知道了。”她走到宋清面前,目光落在他空着的双手(诏书已交出),“宫中……他们竟如此待你。”
宋清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无尽的苍凉与嘲讽:“鸟尽弓藏,古来有之。只是没想到,这弓尚未张开,藏弓之人便已迫不及待。”
小姐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我随你一同去。”
宋清猛地抬头,愕然看向她。
“金营险恶,你孤身一人,无异于羊入虎口。”小姐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坚定,“我对金人内部了解比你多,手下也有些擅长隐匿刺探之人,或可助你一臂之力,至少……能增加你生还的几率。”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况且,有些事,我也需亲自去确认。”
宋清凝视着她,试图透过那层轻纱,看清她真实的意图。他知道,她所谓的“了解”和“确认”,定然与她那个“琼”字的秘密有关。此刻与她同行,利弊难料。但不可否认,有她和她手下那支神秘力量相助,此行生还的希望,确实会大上许多。
“小姐身份尊贵,何必以身犯险?”宋清缓缓道。
“尊贵?”小姐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却带着一丝苦涩与自嘲,“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汴梁不保,这所谓的尊贵,也不过是镜花水月。更何况……”她目光灼灼地看向宋清,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你我皆是这局中身不由己之人,或许……殊途同归。”
殊途同归。
这四个字,如同重锤,敲击在宋清的心上。他看着她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眸子,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在命运洪流中挣扎求存、试图扭转乾坤的灵魂。他们来自不同的起点,背负着不同的秘密,行走在看似不同的道路上,但在此刻,在这国破家亡的危境面前,他们的目标,竟奇异地重合了——活下去,并尽可能保住这座城,这些人。
良久,宋清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既如此……有劳小姐了。”
他没有再称呼她“小姐”,而是郑重地拱手一礼。
小姐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光芒。她不再多言,只是轻轻拉下了覆面的轻纱。
烛光下,露出一张清丽绝伦、却带着几分英气的面容。眉眼依稀与记忆中那个模糊的“仇琼英”形象有几分相似,但气质却截然不同,更添了几分沉稳与高华。她果然便是……
“我叫赵璎珞。”她轻声说道,算是正式表明了身份,“晋王是我王叔。”
宋清心中了然,原来她并非晋王之女,而是宗室女,被晋王收养或倚重。这或许也能解释她为何能拥有那些江湖力量和不同于寻常宗女的行事风格。
“宋清。”他也报上自己的名字,尽管她早已知晓。
四目相对,在这一刻,过往的试探、猜疑、乃至那个未解的“琼”字之谜,似乎都暂时被搁置。他们成了即将并肩闯入龙潭虎穴的盟友。
“我们何时动身?”赵璎珞问道。
“子时。”宋清目光投向窗外彻底暗下来的夜空,眼神锐利如刀,“从水路走。他们定然以为我会从陆路前往金营指定的渡口,我们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是夜,月黑风高。汴河之上,一艘看似普通的乌篷船悄然离岸,融入沉沉的夜色之中。船头,宋清与赵璎珞并肩而立,望着北方那连绵不绝、如同地狱之火的的金军营垒。
前路凶险未卜,杀机四伏。
但他们都知道,从决定同行的那一刻起,他们的命运,便已紧紧联系在了一起。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他们都只能携手,一路向前。
殊途,已然同归。而这第四卷的终章,也在这孤舟夜航、奔赴未知险境的决绝中,缓缓落下帷幕。等待着他们的,将是更加波澜壮阔、也更加血雨腥风的最终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