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的喜庆气氛,如同覆盖在梁山泊上的新雪,洁白,却掩盖不住其下日益清晰的沟壑与裂痕。金沙滩百姓跪谢事件,像一根尖锐的楔子,狠狠钉入了梁山核心本就微妙的关系之中。
宋江变得愈发沉默。他依旧主持大局,处理事务井井有条,对众兄弟和颜悦色,但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却时常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阴霾。他不再试图与宋清进行任何形式的沟通,兄弟二人即便在聚义厅相遇,也只剩下最客套、最公式化的点头示意。那层隔阂,已从无形的冰墙,化为了有形的高垒。
吴用则更加频繁地摇动他的羽扇,眼神在宋清身上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带着一种审视、探究,以及一丝被挑战智谋权威的不悦。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在宋江面前,强调“上下尊卑”与“军令统一”的重要性,言语间虽未直接指向宋清,但那敲打的意味,明眼人都能体会。
聚义厅内的议事,气氛也悄然发生了变化。以往宋江提出方略,吴用补充细节,众头领附议执行的模式,如今时常会出现一些不和谐的“杂音”。
这一日,议题是关于如何处置近期俘获的一批来自高唐州的官军俘虏。按梁山旧例,此类俘虏,多是劝降一部分,斩杀顽固者以立威,余者充作苦役。
宋江依惯例,正准备下令,一个清冷的声音却再次响起,打破了沉寂。
“哥哥,且慢。”
众人目光齐聚,说话的果然是宋清。他并未起身,依旧坐在他的角落,目光平静地看向宋江。
“四郎又有何高见?”吴用抢先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宋清仿佛没听出他话中的意味,缓缓道:“高唐州新败,守将慕容彦达乃当朝贵妃之兄,此人睚眦必报。若此时尽杀其被俘士卒,恐激其疯狂报复,引来朝廷更大力度的围剿,于我山寨稳固根基、发展屯田市集之大计不利。”
他顿了顿,继续道:“再者,杀俘不祥,亦有损我梁山‘替天行道’之声名。不若将此批俘虏,尽数押往屯田区,编入劳役队,严加看管,令其垦荒修渠,以工代刑。既可补充劳力,加速屯田,亦可向外界示我梁山并非嗜杀之辈,或可分化瓦解官军斗志,甚至……为日后与某些州府谈判,留有余地。”
又是一套与主流意见相左的言论!而且,再次将“名声”、“民心”、“长远发展”摆在了单纯的军事立威之前。
厅内一片寂静。不少头领,尤其是那些亲身参与屯田、目睹其带来好处的头领,如蒋敬、陶宗旺等,脸上露出了思索之色。而一些纯粹崇尚武力解决问题的头领,如李逵、鲍旭等,则面露不以为然。
宋江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他看着宋清,心中那股积压已久的郁结几乎要喷薄而出。四郎一次又一次地挑战他的权威,提出这些看似有理、实则“迂阔”的建议,将他置于两难境地!若采纳,显得他这山寨之主缺乏决断,被弟弟左右;若不采纳,又恐寒了那些觉得宋清言之有理的兄弟之心,更显得自己……不如四郎眼光长远?
这种被对比、被隐隐压过一头的感觉,让宋江极其难受。
“四郎!”宋江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山寨自有法度!对待俘虏,岂可一味怀柔?若不行雷霆手段,如何震慑官军,扬我梁山之威?!”
“哥哥所言,乃是战时之法。”宋清毫不退让,语气依旧平静,却字字清晰,“然如今我梁山已非昔日流寇,坐拥数州,俨然一方势力。当行王道,而非霸道。王道之始,在于民心,在于积蓄力量,而非逞一时之快,树无穷之敌。”
“你……!”宋江气得手指微微发抖。王道?霸道?四郎竟敢用这等词语来评判他的决策!
吴用见状,连忙打圆场:“公明哥哥息怒,四郎亦是出于公心。不过,四郎啊,”他转向宋清,语重心长,“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若对俘虏过于宽纵,恐令其心存侥幸,甚至寻机作乱。军心士气,亦需考量。”
“军心士气,源于必胜之信念与公平之赏罚,而非滥杀立威。”宋清一句话将吴用的“情理”顶了回去,“若担心俘虏作乱,加强看管便是。将其劳力用于屯田,产出粮草,反哺山寨,增强我方实力,岂不比单纯杀戮更有价值?”
他环视众人,最后目光落回宋江身上,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智:“杀之,不过一时痛快,徒增仇恨,于山寨长远无益,甚至有损哥哥‘仁德’之名。用之,则可化害为利,稳固根基。孰优孰劣,望哥哥明察。”
说完,他不再言语,垂下眼睑,仿佛刚才那番激烈的言辞与他无关。
聚义厅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宋江与宋清之间那几乎凝成实质的紧张气氛。这是兄弟二人矛盾第一次如此公开、如此尖锐地摆在台面上。
宋江胸口剧烈起伏,他看着宋清那副油盐不进、清冷自持的样子,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顶门。他几乎要忍不住拍案而起,厉声驳斥。
然而,就在他即将爆发的前一刻,卢俊义开口了:“公明哥哥,四郎之言,不无道理。如今山寨确与往日不同,屯田之事关乎根本。若能以此批俘虏劳力加速垦殖,于山寨大利。至于看管之事,卢某愿立军令状,绝不容其生乱!”
卢俊义身份特殊,他这一表态,分量极重。林冲也沉吟道:“林某也觉得,四郎所虑,更为长远。”
花荣、徐宁等较为沉稳的头领也微微颔首。
眼见支持宋清的声音竟不在少数,宋江到了嘴边的呵斥硬生生咽了回去。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被孤立感涌上心头。四郎……四郎他何时,竟有了如此影响力?!
最终,这场争论以宋江强行压下怒火,采纳了宋清的建议而告终。俘虏被押往屯田区,但聚义厅内那弥漫的尴尬与紧张,却久久未能散去。
经此一事,宋江对宋清的忌惮与疏远,达到了顶点。
而宋清,在回到那间木屋后,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刚在聚义厅内与兄长几乎撕破脸皮的人不是他。他坐在桌前,看着跳动的灯火,眼神冰冷。
与宋江的公开冲突,并非他所愿,但却是不可避免的。理念的根本分歧,注定他们无法走在同一条路上。这次关于俘虏的争论,只是一个开始,未来在招安等更核心的问题上,冲突只会更加激烈。
他不能再指望通过影响宋江来改变梁山的走向。他必须拥有属于自己的、能够执行他意志的力量,哪怕这股力量现在还很微小,很隐秘。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那张写满名字的皮纸上。经过长时间的观察和筛选,几个名字被他用特殊的符号圈了出来。
除了已经初步建立联系的白胜和柴进,内部的人选中,“鼓上蚤”时迁,此人轻功卓绝,善于飞檐走壁,打探消息、传递密信是一把好手,且对山寨忠诚度尚可,若能以“特殊任务”和利益笼络,或可一用。
“金毛犬”段景住,一个看似无足轻重的小头目,但他有一个不起眼却关键的优势——他精通各族语言,尤其与北地的马贩、边民有联系。未来若需要与外界进行一些隐秘的物资交换(如战马、药材)或信息传递,此人或许能派上用场。
还有……“神医”安道全。此人医术高超,在山寨中地位超然,救死扶伤,深受爱戴。若能与他建立良好的私人关系,在未来残酷的征战中获得他的全力救治,无疑能大大提高他想要保住的那些人的生存几率。而且,安道全性格相对淡泊,不涉派系之争,是较好的争取对象。
至于燕青,此人太过聪明,对卢俊义也过于忠心,暂时难以直接策动,只能通过影响卢俊义来间接利用。
宋清拿起炭笔,在时迁、段景住、安道全的名字旁,分别写下了“探”、“通”、“医”三个字。这是他下一步需要暗中接触和笼络的目标。
他就像一個耐心的园丁,在黑暗的土壤里,小心翼翼地埋下几颗看似不起眼的种子。他不知道这些种子能否发芽,能否在未来的风暴中成长为可以提供庇护的树木。
但他必须去做。
窗外,夜色深沉,寒风呼啸。
梁山泊的灯火在夜色中连成一片,辉煌而壮丽,仿佛一个永不坠落的梦境。
然而,在这梦境的深处,裂痕已然滋生,暗棋已然落下。一场关乎忠诚与背叛、理想与现实、生存与毁灭的巨大风暴,正在这看似稳固的繁华之下,悄然酝酿。而宋清,这个孤独的执棋者,正以一己之力,试图在这即将到来的倾覆中,为他在意的人和事,争得一线渺茫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