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休整在仓促的号令中结束,逃亡的队伍再次像受伤的巨蟒,挣扎着向前蠕动。军医在极其有限的时间里,为赵云处理了最触目惊心的几处伤口,用干净的布条紧紧裹住,勉强止住了血。那身破碎的染血战袍被换下,套上了一件普通兵士的粗布衣衫,却依旧掩不住他因失血而苍白的脸色和眉宇间深重的疲惫。他几乎是被两名亲兵搀扶着,安置在了一辆运送伤员和物资的、更加颠簸简陋的板车上。
板车随着队伍的行进摇晃着,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周身大大小小的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赵云紧咬着牙关,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但他闭着眼睛,脑海中反复浮现的,却不是长坂坡上惨烈的厮杀和如林的枪戟,而是那双盈满了泪水、充满了惊恐与委屈的孩童眼眸。
萌萌女公子……她吓坏了吧。
想到那孩子站在树下,看着他满身血迹,哭得几乎窒息的模样,赵云只觉得胸口一阵窒闷,那感觉比身上的刀伤更让他难以忍受。他答应过军师会看顾她,答应过她会保护她,可如今自己这般模样,定然让她害怕又难过。
不行,他得去看看她。
这个念头支撑着他,甚至暂时压过了身体的剧痛。在板车又一次因坑洼而剧烈摇晃、旁人发出痛苦呻吟时,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用手肘艰难地撑起上半身。
“赵将军!您不能动!”旁边照看伤兵的辅兵急忙劝阻。
“无妨……”赵云的声音沙哑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我……去去就回。”
他拒绝了搀扶,用那杆跟随他出生入死、此刻也沾满血污的长枪作为支撑,极其缓慢地、一步一顿地挪下板车。每走一步,伤口都像是被重新撕裂开,眼前阵阵发黑,但他死死咬着牙,凭着过人的意志力和那份对孩童的牵挂,硬是在行进中的队伍里,辨认着方向,朝着萌萌所在的那辆马车挪去。
队伍依旧在缓慢前行,没有人过多留意这个移动艰难的身影。他终于蹭到了那辆熟悉的马车旁,赶车的士兵认出他,脸上露出惊愕和敬佩之色,连忙稍稍放缓了车速。
赵云靠在车厢壁上,喘息了片刻,才积蓄起一点力气,伸手,用微微发颤的手指,轻轻敲了敲车厢壁,然后费力地掀开了那厚重的车帘一角。
光线投入昏暗的车厢,照亮了角落里那个蜷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影。
萌萌果然在那里。
她没有睡,只是像一只受了极大惊吓的小兽,把自己紧紧缩在车厢最里面的角落,双臂抱着膝盖,小脸深深埋在里面,单薄瘦弱的肩膀不住地轻轻耸动着,发出极力压抑却依旧无法完全掩盖的、小动物般的呜咽声。那哭声断断续续,充满了无助和惊惶,仿佛要将这连日来的恐惧和委屈尽数哭出来。
看到她这副模样,赵云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用力揉搓,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所有的伤口在这一刻仿佛都感觉不到了,只剩下对这孩子的无边怜惜和深深歉疚。
“女公子……”他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得厉害,却努力放得极其轻柔,生怕再惊吓到她。
那啜泣声猛地一停。
萌萌小心翼翼地、从臂弯里抬起满是泪痕的小脸。当她看清车帘外那张苍白却依旧温和的脸庞时,大眼睛里瞬间又涌上了新的水汽,混合着难以置信和巨大的委屈。
“子……子龙叔叔?”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小小的,像猫叫。
“是我。”赵云对着她,努力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尽管这个动作牵动了他嘴角的伤口,带来一阵刺痛,“别怕……叔叔没事。”
他忍着周身的不适,艰难地、几乎是拖着身体,挪进了车厢。车厢空间狭小,他只能蜷着长腿,靠在萌萌对面的厢壁上坐下,这个简单的动作已经让他额角的冷汗更多了。
萌萌就那样睁着泪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一眨不眨,仿佛生怕一眨眼他就不见了,或者又变回那个满身是血的可怕样子。
赵云看着她惊魂未定的小脸,心中酸楚更甚。他伸出手,那只曾经稳若磐石、能持枪裂甲的手,此刻却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轻轻抚上萌萌的后背,感受着那单薄脊背下传来的细微战栗。
“没事了……萌萌,没事了……”他一遍遍地,用最温和的语调重复着,手掌极其轻柔地、一下下拍抚着她的背,试图将那恐惧和委屈一点点抚平,“你看,叔叔在这里,叔叔只是……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看起来吓人,其实不痛的……”
他的安抚,像是一把钥匙,终于打开了萌萌心中那扇紧闭的、装满了恐惧和委屈的闸门。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子龙叔叔苍白的脸,看着他努力对自己露出的、带着痛楚却依旧温柔的笑容,看着他即使自己动一下都那么艰难,却还是伸手来安慰自己……
连日来积压的所有情绪——被爹爹厉声催促和“丢弃”的惊慌、在黑暗颠簸马车里的孤独恐惧、看到子龙叔叔浑身是血时的巨大冲击和心疼、再一次失去熟悉家园的茫然无助——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哇——!”
她猛地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不再是压抑的啜泣,而是毫无保留的、孩童最彻底的宣泄。她几乎是扑了过去,小小的身体带着巨大的冲力,一头扎进了赵云的怀里,两只小手死死地攥住了他胸前粗布衣衫的衣襟,仿佛那是惊涛骇浪中唯一的浮木。
这一下撞击,毫无意外地重重碰到了赵云身上多处伤口,尤其是胸前和肋下的伤处,剧痛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让他眼前猛地一黑,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被他强行咽了回去。他的身体瞬间僵硬,冷汗涔涔而下,几乎要控制不住地闷哼出声。
但他硬生生忍住了。
他没有推开她,甚至没有调整一下姿势以避开伤处。他只是在那最初的剧痛过去后,更加收紧了手臂,将那个在自己怀里哭得浑身颤抖、几乎要背过气去的小小身体,小心翼翼地、却又坚定无比地环住。
“爹爹……爹爹凶我……他扔下萌萌……呜呜……萌萌害怕……”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控诉着,眼泪迅速浸湿了赵云胸前的衣料,那湿热的感觉仿佛能穿透布料,灼烫到他伤痕累累的皮肤下的心脏。
“萌萌……萌萌看见叔叔流血……好多好多血……叔叔痛……萌萌也好痛……”她的小手无意识地紧紧抓着他的衣服,指甲几乎要掐进布里,那力道对于重伤的他来说,无异于另一种酷刑。
“我们又走了……家没有了……娘亲……萌萌想娘亲……想隆中的家……”她颠三倒四地哭诉着,把所有的不解、恐惧、思念和委屈,都化作滚烫的泪水和含糊不清的言语,尽数倾倒在这个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温暖的怀抱里。
她不懂什么战争,不懂什么弃城逃亡,不懂什么忠义和责任。她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被迫离开了温暖的家,被最依赖的爹爹凶斥,又目睹了最信任的保护者变得鲜血淋漓。她的世界在短短几天内天翻地覆,所有的安全感被摧毁殆尽。
而此刻,这个怀抱,这个即使承受着她带来的疼痛却依旧没有松开的怀抱,成了她混乱世界中唯一坚实的存在。
赵云默默地听着,任由她哭,任由她说。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臂,更紧地、却又无比温柔地环住她,用下巴轻轻抵着她柔软的发顶,感受着她滚烫的泪水浸湿自己的衣衫,感受着她因为极度哭泣而急促起伏的小小胸膛。
他知道,这些眼泪,这些哭诉,是一个孩子对他最赤诚、最毫无保留的爱与依赖。这份沉甸甸的信任,远比千军万马的冲击更让他感到自身的责任,也远比任何伤口的疼痛更让他觉得难以承受。
他低头,看着怀里哭得几乎脱力、小脸憋得通红、却依旧死死抓着他的孩子,那双总是锐利冷静的眼眸里,充满了近乎虔诚的温柔和痛惜。
身体的疼痛一阵阵袭来,失血带来的眩晕感也不断干扰着他的意识。但他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座沉默的山,为她隔绝着车外逃亡路上的所有风霜与残酷,为她提供一个可以尽情哭泣和安睡的、暂时的港湾。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极度疲惫后的小声抽噎。最终,抽噎声也停了,只剩下均匀而深长的呼吸声。
萌萌哭累了,也在赵云的怀抱里找到了那份久违的、破碎的安全感,沉沉睡去了。只是即使在睡梦中,她那两只小手,依旧紧紧地攥着赵云的衣襟,仿佛那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赵云低头,看着女孩睡梦中犹自带泪痕的、却终于恢复了几分安宁的小脸,心中百感交集。他轻轻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睡得更舒服些,尽管这个动作再次让他痛得闷哼了一声。
车帘外,是望不到尽头的逃亡路,是未卜的前程,是沉甸甸的家国重任。
车帘内,是重伤的将军,和在他怀中安然睡去的孩子。
他抬起头,透过车帘的缝隙,望向外面灰暗的天空,目光渐渐恢复了以往的坚定与沉静。
无论如何,他必须活下去,必须保护好怀中的这个孩子,保护好主公的骨血,保护好这份在乱世中弥足珍贵的、赤诚的依恋。
这条路,再难,也要走下去。
到这里是这部小说的第一个情感爆发点,就一下全发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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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