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不知颠簸了多久,仿佛永无止境。萌萌缩在黑暗的角落里,最初的恐惧和委屈渐渐被长途跋涉的疲惫和身体的酸痛取代。她不再哭泣,只是呆呆地抱着那个小包袱,听着外面单调而令人不安的车轮声、马蹄声,还有偶尔传来的、模糊的号令或压抑的啜泣。时间失去了意义,饥饿和口渴一阵阵袭来,但她不敢开口,只是默默忍着。
不知何时,颠簸停止了。外面嘈杂的人声稍微平息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精疲力尽的喘息声。车门被从外面拉开,刺眼的、灰蒙蒙的天光透了进来,让萌萌不适应地眯起了眼睛。
“女公子,下来透透气,喝点水吧。”一个略显沙哑的、陌生的士兵声音传来。
萌萌犹豫了一下,才抱着包袱,小心翼翼地挪到车门口。那士兵伸出手想扶她,她却下意识地避开了,自己笨拙地爬下了车。双脚落地时,一阵酸麻。
她站在一片陌生的野地里,四周是或坐或卧、满脸疲惫与惊惶的士兵和百姓。车辆散乱地停放着,马匹喷着响鼻,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水和一种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腥气。爹爹的身影在不远处,正与几个将领模样的人低声急促地交谈着,眉头紧锁,甚至没有朝她这边看一眼。
萌萌抱着包袱,茫然地站在原地,小小的身影在混乱的人群中显得格外孤零。她渴极了,也饿极了,但看着周围一张张陌生的、写满愁苦的脸,她不敢动弹。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人群边缘,一棵叶子落尽、枝干虬结的大树。树下,围着几个人,气氛似乎格外凝重。
一种莫名的牵引,让她不由自主地、一步一步朝那棵大树挪去。
越靠近,那股铁锈般的腥气就越发浓重。她挤过几个低声叹息的兵士,然后,她看到了他。
是子龙叔叔!
可是……眼前的子龙叔叔,几乎让她认不出来。
他靠坐在粗壮的树干上,那身她熟悉的、总是一尘不染的白色战袍,此刻已被暗红、赭褐色的血迹浸染得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破破烂烂地挂在身上。银色的铠甲上布满了刀砍□□的痕迹,深深浅浅,有些地方甚至已经变形。他的脸上沾满了血污和尘土,嘴唇干裂,那双总是清澈坚定的眼睛此刻紧闭着,眉头因为痛苦而紧紧拧在一起。
他的怀里,却紧紧地、用一种近乎执拗的力道,抱着一个襁褓。那襁褓也被血迹玷污,但能看出里面包裹着一个小小的婴孩,此刻正安安静静地睡着。
萌萌听旁边的人低声议论,带着无比的敬佩和后怕:“……赵将军为了寻回主公家小,单枪匹马杀回曹军阵中,七进七出啊……”
“浑身是胆!你看那伤……”
“阿斗公子总算无恙,真是万幸……”
萌萌听不懂什么“七进七出”,什么“浑身是胆”。她的眼睛,只是死死地盯着子龙叔叔身上那些狰狞的伤口。有的还在缓缓渗着血,将他身下的土地都染红了一小片。那浓重的血腥味冲进她的鼻腔,让她一阵阵发晕。
子龙叔叔……破了。
像她不小心扯坏的布娃娃,像她摔碎过的陶碗。可是布娃娃和陶碗不会流血,不会痛得皱紧眉头。
他为什么不好好保护自己?他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他怀里抱着的那个孩子,是刘伯伯的儿子吗?为了那个孩子,就可以让自己变得这么破,这么痛吗?
一种比刚才在车里被爹爹责骂时更汹涌、更复杂的情绪,猛地堵住了萌萌的胸口。那里面有害怕,害怕子龙叔叔会像那些受了重伤再也起不来的小动物一样;有心疼,疼得她的小手紧紧攥住了衣角;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巨大的委屈。
这股委屈,不仅仅源于眼前的惨状,更是连日来所有压抑情绪的总爆发——对突然离家的茫然,对爹爹严厉态度的恐惧,对孤独颠簸的无助,以及此刻,看到最依赖、最信任的人变得如此破碎不堪的冲击。
她觉得子龙叔叔一点都不爱惜自己,这让她感到一种被忽视、甚至是被背叛般的难过。他答应过会保护她的,可他把自己弄成这样,还怎么保护她?他还记得她吗?
眼泪毫无征兆地再次决堤。这一次,她不是小声啜泣,而是张着嘴,发出压抑不住的、小兽般的呜咽。她忘了周围的人群,忘了爹爹可能投来的目光,只是站在离赵云几步远的地方,看着他那满身的伤痕和血迹,哭得浑身发抖,哭得几乎喘不上气。
她的哭声在相对安静的休息地里显得格外突兀。
几个围着的兵士诧异地看向这个突然出现、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女娃。靠在树干的赵云,那紧闭的眼睫颤动了几下,极其艰难地,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起初有些涣散,充满了血丝和疲惫。但当他模糊的视线聚焦,看清那个站在不远处、哭得小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小身影时,那涣散的眼神猛地一凝。
是萌萌女公子!
他下意识地想动,想开口,但浑身撕裂般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渗出更多的冷汗。他怀里的阿斗似乎被这动静惊扰,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赵云立刻收敛了所有动作,只用那双布满血丝却依旧温和的眼睛,努力地看向萌萌,试图传递一丝安抚。
可他这副模样,只会让萌萌觉得更委屈,更害怕。她看到他动一下都那么痛,哭得更大声了。
就在这时,一个清瘦的身影快步走了过来,是诸葛亮。他显然也听到了女儿的哭声,看到了树下的情形。他的目光快速扫过赵云惨烈的状态和怀中安然无恙的阿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混杂着沉重、敬佩与如释重负的情绪,但当他看向哭得几乎瘫软的女儿时,眉头又蹙了起来。
他走到萌萌身边,蹲下身,这次没有斥责,只是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无奈:“萌萌,莫哭了。子龙叔叔无事,他只是累了,需要休息。”他想将女儿揽过来。
但萌萌此刻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她猛地挣脱了爹爹的手,依旧看着赵云,哭喊着,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孩童最直白的指控和担忧:“子龙叔叔……破了……流了好多血……他痛……他为什么不躲开……为什么不爱惜自己……呜呜……萌萌害怕……”
赵云听着那稚嫩却字字锥心的话语,看着孩子那双被泪水洗得无比清亮、此刻盛满了对他纯粹心疼和委屈的眼睛,只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比身上的任何一道伤口都更让他震动。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能用尽力气,对着萌萌,极其缓慢地、微微摇了摇头,眼神里充满了歉疚和安抚。
诸葛亮看着女儿,又看看重伤却仍努力保持着清醒和温和的赵云,心中五味杂陈。他明白女儿的恐惧和委屈,也深知赵云此番经历的惨烈与忠勇。他不再试图强行安抚,只是静静地将手放在女儿颤抖的背上,任由她宣泄着积压已久的情绪。
周围的兵士们沉默地看着这一幕,看着浑身浴血、怀抱幼主的将军,看着哭得撕心裂肺的女童,看着沉默无言的军师。一种无声的、沉重而悲壮的气氛,在这棵枯树下弥漫开来。
萌萌的哭声渐渐变成了低低的抽噎,她依旧看着赵云,看着他即使在这种境地下,依旧稳稳抱着那个婴孩的手臂,看着他望向自己时那努力维持的、温柔的眼神。那巨大的委屈,似乎随着泪水流走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切的、懵懂的难过。
她不明白什么是忠义,什么是责任,她只知道,她的子龙叔叔,为了别人,把自己弄得很痛,很痛。而她,除了站在这里哭,什么也做不了。
这种无力感,和她对子龙叔叔伤势的心疼交织在一起,化作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压在了她五岁的心上。她不再哭了,只是红着眼睛,鼻头也红红的,像只受了极大委屈的小兔子,固执地看着树下那个伤痕累累的身影,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样子,牢牢刻在心里。
休息的时间短暂得可怜。很快,催促启程的号令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
诸葛亮深吸一口气,将默默流泪的萌萌重新抱了起来,感受到她小小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他最后看了一眼赵云,沉声道:“子龙,保重。”
赵云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掠过萌萌泪痕斑驳的小脸,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将所有精力用于对抗伤痛和维持怀中婴孩的安稳。
萌萌被爹爹抱着,重新走向那辆破旧的马车。她没有再回头,但那双红肿的眼睛里,已经映入了这个残酷午后最深刻的画面——血色,伤痕,以及那份超越痛苦的、沉默的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