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访过“玄乙阁”几天后,余徐行心里那个关于“城市角落守护者”的选题愈发清晰,也愈发觉得棘手。桉玄乙的婉拒滴水不漏,而乔桐君那边,更是连门都难以叩开。他深知,对于这类气质清冷、界限分明的人,死缠烂打只会适得其反。
他需要一个新的契机,或者,至少让自己出现在对方的视野里,不那么像一個别有用心的闯入者。
机会在一个周六的下午悄然来临。余徐行被主编打发去城西一个新开的文创园区做一个速报。园区由老厂房改造,充满了工业风和设计感,吸引了不少年轻人。完成采访任务后,他随意在园区里逛着,目光扫过各种潮流店铺和咖啡馆。
就在一家以售卖独立设计师作品和黑胶唱片为主的集合店门口,他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透过明亮的落地玻璃窗,他看到了一个绝没想到会出现在这里的身影——乔桐君。
他今天没有穿那日惊鸿一瞥的深灰长衫,而是换上了一身浅灰色的连帽卫衣和深色休闲裤,脚上是一双干净的白色板鞋。依旧是那样清隽挺拔,但周身那股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气息,被这身休闲的装扮冲淡了些许,融入了周遭略带喧嚣的年轻氛围中,却依然显得格外出挑。
他正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货架上一排黑胶唱片,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唱片封套,侧脸线条在店内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
余徐行的心跳漏了一拍。这与他印象中那个端坐于古琴之后、与世隔绝的形象产生了奇妙的割裂感,却又莫名地觉得,这样的乔桐君,似乎更真实,也更……触手可及。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内心的波动,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店内流淌着慵懒的爵士乐,与“青霖”的琴音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余徐行没有立刻上前打招呼,而是假装也在浏览商品,不动声色地靠近乔桐君所在的区域。他随手拿起一张唱片,眼角的余光却始终锁定在那个身影上。
乔桐君似乎选中了一张唱片,拿在手里仔细看着说明。他专注的神情,与那日抚琴时一般无二。
终于,在乔桐君拿着选好的唱片走向收银台时,余徐行觉得不能再等了。他调整了一下表情,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迎了上去。“乔先生?真巧,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您。”
乔桐君闻声抬头,看到余徐行时,琉璃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晰的意外,随即又恢复了平时的淡然。他认出了余徐行,那个雨天的记者。
“余记者。”他微微颔首,算是打招呼,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他手里拿着的是一张古典吉他演奏专辑,封套设计极简。
余徐行的目光在那张唱片上停留了一瞬,又些好奇。古琴教师听古典吉他?这似乎又是乔桐君一个不为人知的侧面。
“我也来这边做个采访,”余徐行解释道,试图让相遇显得更自然,“乔先生也喜欢逛这种店?”
“偶尔。”乔桐君的回答言简意赅。他付了款,将唱片装入纸袋,似乎没有继续交谈的意思。
气氛有些冷场。余徐行赶紧抓住机会,说道:“上次在「青霖」门外听到您的琴声,印象非常深刻。后来我还去拜访了玄乙阁的桉先生,听他提起您对古谱很有研究。”
听到“桉先生”和“古谱”,乔桐君的目光动了动,再次看向余徐行,多了一丝审视:“你去见了桉先生?”
“是的,桉先生人很和气,学识渊博。”余徐行诚恳地说,“他跟我说,您守护的是声音和心性,比我那个‘城市角落守护者’的选题立意更高。”
乔桐君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判断余徐行话里的含义。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依旧平淡,但少了几分之前的绝对疏离:“桉先生过誉。我只是个教琴的。”
他顿了顿,看着余徐行似乎还想说什么的样子,率先迈开了步子:“我该回去了。”
余徐行知道这次偶遇即将结束,他连忙跟上一步,不再绕圈子:“乔先生,我知道我的请求可能有些唐突。但我对古琴,对您坚持的东西,是真心感到敬佩。如果……如果您以后有任何不涉及**的、可以对外分享的活动,或者只是允许我偶尔去‘青霖’旁听一曲,我会非常感激。”他的语气带着真诚的请求,而非职业性的探究。
乔桐君在店门口停下脚步,午后的阳光照在他浅灰色的卫衣上,晕开一层柔和的光晕。他回头看了余徐行一眼,那双浅色的眼睛里情绪难辨。
他没有答应,但也没有像上次那样直接拒绝。
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有缘再说吧。”
然后,他转身汇入了园区的人流,那抹浅灰色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视野尽头。
余徐行站在原地,手里还拿着刚才假装浏览的那张唱片。心里有些淡淡的失落,但更多的是一种奇异的振奋。
“有缘再说。”
这至少,不算是一个彻底的闭门羹。而且,他见到了一个穿着卫衣、会买古典吉他唱片、在文创园区出现的乔桐君。
这个名为乔桐君的谜题,似乎又增添了新的、引人入胜的碎片。而他,余徐行,觉得自己或许已经找到了解开这个谜题的正确方向——不是作为记者,而是作为一个……有缘人。
午后的阳光透过格扇门的窗纸,变得柔和而温润,在铺着青石板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院子里那丛细竹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随风轻轻摇曳。余徐行和乔桐君相对坐在茶桌旁,中间隔着袅袅升腾着白汽的茶盏。
距离上次文创园区的偶遇已过去一段时间,余徐行几次以“分享在桉先生那里看到的趣闻”为由,小心翼翼地靠近,竟也真的被默许,偶尔能在这方小院里坐上一会儿。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安静地看着乔桐君打理琴弦,或是翻阅古籍,很少出声打扰。
但今天,或许是这阳光太好,或许是院子里竹叶的沙沙声太让人安心,余徐行看着对面那人被光勾勒出的柔和侧影,心底的话不由自主地滑了出来。
“我喜欢你这里。”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片宁静。
乔桐君正提起茶壶续水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水流在空中短暂地停滞了一瞬。他抬起眼,琉璃色的眸子看向余徐行,带着一丝询问:“嗯?”
“这里有竹子,有流水……和城市的喧嚣不同。”余徐行补充道,目光真诚地回望过去。
乔桐君垂眸,将茶壶轻轻放回电陶炉上,发出细微的磕碰声。他的反应依旧平淡,只是那声“嗯”的尾音,似乎比平时拖长了一点点,几乎难以察觉。
“嗯,喜欢就好。”
对话似乎又要陷入惯常的静默。但这一次,乔桐君却没有立刻移开视线,而是看了余徐行一会儿。青年的眼神干净,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紧张。阳光落在他微卷的额发上,跳跃着细碎的光点。
乔桐君转过头,望向院子里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石阶,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舒缓些:“余记者,你的名字……很好听。”
余徐行愣了一下,随即眼底漾开真切的笑意:“谢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乔桐君轻声吟出这句词,语调平缓,不像是在提问,更像是在品味。他没有看余徐行,仿佛只是对着空气,对着光影,陈述一个事实。
余徐行的心跳蓦地漏了一拍。他没想到乔桐君会知道这句词,更没想到他会在此刻念出来。一种被理解了核心的悸动,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欣喜,悄悄在胸腔里蔓延开。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低低地应了一声:“……”。
寂静再次弥漫,但这一次的静,似乎不再冰冷,而是带着某种温润的张力。
余徐行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他身体微微前倾,试探性地唤道:“乔先生……”
“怎么了?”乔桐君转过头,目光平静。
“我可以……”余徐行的话在嘴边打了个转。
“我说过了不接受采访。”乔桐君的拒绝几乎是条件反射,带着他惯有的疏离壁垒。
余徐行却没有像往常那样退缩或尴尬,他眨了眨眼,脸上露出一丝带着点无赖,却又无比认真的神情:“那可以私人采访一下吗?”
乔桐君明显怔住了。他似乎完全没预料到余徐行会这样“曲解”他的意思,甚至……有点胡搅蛮缠。他微微蹙了下眉,看着眼前这个青年,对方的眼神亮晶晶的,带着一种执着又有点狡黠的光,像某种试图靠近又怕被驱赶的小动物,偏偏又披着记者的外皮。
这种被拒绝却还揪着不放的性子,与他周围接触的人都不太一样。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消化这种陌生的交流方式,最终,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带着点无可奈何的意味。
“……问吧。”
这两个字落下,仿佛在两人之间那层无形的屏障上,敲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阳光正好,竹影摇曳,一场“私人采访”,即将在这名为「青霖」的静谧天地里,悄然开始。
乔桐君那句带着些许无可奈何的“问吧”,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余徐行心里漾开圈圈涟漪。他立刻正了正神色,仿佛真的在进行一场严肃的访谈,只是眼神里的光亮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第一个问题,”余徐行开口,声音放得很轻,怕惊散了这难得的许可,“您为什么选择教古琴?或者说,古琴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
这个问题不算出格,甚至有些意料之中。乔桐君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壁,目光投向窗外那丛翠竹,沉默了片刻。
“最初,是家学。”他的声音平缓,像在陈述一个久远的事实,“家里希望有人继承。长离性子跳脱,坐不住,便是我来学。”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寻找更精准的表达,“后来……它就成了一个世界。”
“一个世界?”余徐行轻声重复,引导着他说下去。
“嗯。”乔桐君微微颔首,“弦动有声,声中有意,意中有山水,有天地,也有……自己。”他的话语依旧简洁,但比起之前纯粹的拒绝,已然多了几分敞开的意味。“在这里,”他目光扫过这间小小的琴室,“可以暂时忘记外面的声音。”
余徐行认真地点点头,在本子上象征性地记录着——其实他根本不需要笔,乔桐君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刻在了心里。
“那……「青霖」这个名字,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他问出了盘桓心头许久的问题。
乔桐君转回头,看向余徐行,琉璃色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你果然会问这个”的神色。“青,是竹之色,也是雨后天晴,天色将明未明时的光泽。”他解释道,语气里带着一种对字词本身的敬惜,“霖,是甘雨,润泽万物。”
他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习琴,亦需‘青霖’滋养。急躁不得,需如细雨浸润,潜移默化,方能有所得。”
余徐行恍然,原来这不只是一个风雅的名字,更蕴含着教学的理念与心性的修行。他不由得再次环顾这方小院,感觉这里的每一寸空气,都更贴合“青霖”二字的意境了。
“我明白了……”他低声说,带着由衷的叹服。
短暂的沉默后,余徐行看着乔桐君沉静的侧脸,鼓起勇气问出了更偏向私人的问题:“乔先生平时……除了抚琴,还有什么喜欢做的事吗?比如,我上次看到您在买古典吉他的唱片?”
乔桐君似乎没料到他会提起这个,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又恢复了淡然。“声音无界。”他简单地回答,“不同的乐器,不同的旋律,能带来不同的……触动。偶尔听听”
他没有深入解释,但余徐行已经感到满足。这至少证明,乔桐君并非完全封闭在自己的古琴世界里,他对外界的美好事物,依然保有一份感知和好奇。
问题问到这里,似乎该告一段落了。余徐行知道过犹不及。他合上并没用写几个字的笔记本,真诚地说:“谢谢您,乔先生。今天的‘私人采访’收获很大。”
乔桐君没说话,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算是回应。
阳光缓缓移动,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更长。院子里的竹叶依旧沙沙作响,与室内残留的茶香、墨香交织在一起。
余徐行没有立刻告辞,他享受着这份难得的、不再被驱赶的宁静。而乔桐君,似乎也默许了这份宁静被短暂地分享。
他忽然想起什么,起身走到琴桌前,没有坐下,只是用指尖轻轻拂过琴弦,发出一串极轻极润的散音,如同檐角将落未落的雨滴。
余徐行屏息听着。
乔桐君没有回头,声音依旧平淡,却似乎比刚才柔和了半分:
“以后……如果是想听琴,可以直接过来。”
“不用总找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