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都市,总弥漫着一种潮湿的、混合着泥土与草木蕈类的气息。余徐行撑着那把印着房产广告的免费雨伞,踩着人行道上湿滑的反光,赶往一场在他看来无关紧要的社区文化活动的采访。为了抄近路,他拐进了一条僻静的旧街。雨水顺着老屋的黛瓦滴落成线,就在这片淅沥声中,一阵清越沉郁的琴音,穿透雨幕,不经意地撞入他的耳中。他下意识地驻足,望向琴声来处——一扇虚掩的木门,门楣上悬着一块小小的匾额:「青霖」。
余徐行鬼使神差地收起了伞,任冰凉的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脚边聚成一洼。他向前几步,站在那扇木门前。琴声更清晰了,不再是模糊的穿透,而是有了具体的形态——像是山间清泉漱过卵石,又似林间微风拂过松涛,其间还缠绕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古老的忧思。这琴音与窗外都市的喧嚣格格不入,在此处圈出了一方独立的、静谧的时空。
门虚掩着,留着一道缝隙。余徐行犹豫了一下,记者本能的好奇心终究压过了贸然闯入的冒昧感。他轻轻推开了门。
门内是一个小小的庭院,青石板铺地,角落植着一丛细竹,被雨水洗得青翠欲滴。琴声正从庭院对面的房间里传来。他穿过庭院,走到屋檐下,隔着敞开的格扇门,看到了里面的情景。
一个男子,正背对着他,坐在一张古琴之后。男子身姿挺拔,肩颈的线条利落而优雅,微微低着头,专注于手下的七弦。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吟猱绰注,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感。余徐行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感受到一种近乎凝滞的专注。
他不敢惊扰,只屏息立在门外。雨水从屋檐滴落,在石阶上溅开细碎的水花,与室内流泻的琴音奇妙地应和着。空气中弥漫着老木头、旧书籍和若有若无的茶香混合的气息。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仿佛还在梁间缠绕不去。
男子缓缓收回手,静默片刻,似乎仍沉浸在余韵之中。然后,他像是察觉到身后的视线,微微侧过头来。
余徐行对上了一双眼睛。那眼睛颜色略浅,像是浸过水的琉璃,清亮,却带着一种疏离的意。他的面容清俊,鼻梁挺直,唇色很淡,整个人像一幅用极淡墨色勾勒出来的山水画,气质清冷,不容亵渎。
“有事?”男子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平和,但缺乏温度。
余徐行这才回过神,有些慌乱地从湿漉漉的口袋里掏出记者证,微微躬身:“抱歉,打扰了。我是《城市探报》的记者余徐行,在外面听到琴声……一时好奇,就冒昧进来了。请问您是这里的主人吗?”
男子的目光在记者证上停留了一瞬,又回到余徐行脸上,淡淡答道:“是。我姓乔,乔桐君。”他顿了顿,视线扫过余徐行肩上未干的雨渍和略显狼狈的样子,“这里不对外开放,只是私人教习和休憩的地方。”语气里的逐客意味已经很明显。
余徐行的心跳还没完全平复,他敏锐地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比他今天要去采访的那个社区文化活动,更有成为“城市角落守护者”选题主角的潜质。他鼓起勇气,试图争取一个机会。
“乔先生,您的琴音非常动人。我们报社最近在做一个关于城市中传统艺术与现代生活融合的专题,不知道是否方便……”
“不方便。”乔桐君打断了他,语气没有波澜,他站起身,身形比余徐行想象的还要高挑一些,“我教琴,只为传承,不为展示。抱歉,让你白跑一趟。”
他的拒绝干脆利落,不留任何转圜的余地。
就在这时,连接庭院另一侧的走廊里传来一个轻快许多的男声:“哥,桉先生那边新收了一卷谱子,让你得空去……咦?有客人?”
余徐行循声望去,看到一个年轻人走了过来。他的眉眼与乔桐君有五六分相似,但气质迥异,眉眼带笑,显得开朗而活络。他的目光在余徐行和乔桐君之间转了一圈,露出了些许好奇。
“无关的人。”乔桐君对着那个年轻人说道,语气稍缓,但依旧没有要介绍的意思。
乔长离却笑着对余徐行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又对乔桐君说:“谱子我看着像是清末的,保存得挺好,桉先生让你先去掌掌眼。”
乔桐君微微颔首,再次看向余徐行,那眼神明确表示“你可以走了”。
余徐行知道今天只能到此为止了。他压下心里的遗憾,礼貌地告辞:“打扰了,乔先生。那我先走了。”
他退出屋檐,重新撑起伞,走进了依旧绵密的雨幕中。当他再次回头时,只看到那扇木门已经轻轻合上,将那一方静谧的天地与外面的世界重新隔绝开来。
“青霖……”余徐行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以及那个清冷如古琴音韵的男人——乔桐君。还有那个乔长离,以及他们口中那位「桉先生」。
这次意外的邂逅,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了圈圈涟漪。他原本以为无关紧要的雨天,似乎变得有些不同了。那个关于传统艺术的选题,在他心里忽然有了一个无比具体、也无比吸引他的方向。
余徐行带着一身潮湿水汽和满心挥之不去的琴音,完成了那个社区文化活动的采访。流程化的表演和领导讲话,与他刚才在“青霖”感受到的沉静与专注形成了鲜明对比,让他觉得索然无味。
回到报社,他整理着活动通稿,手指却在键盘上停顿。最终,他打开了一个新的文档,敲下了标题:《雨巷琴深:寻找都市中的“青霖”》。他写下那突如其来的琴声,那虚掩的木门,那个名为“青霖”的静谧空间,以及那个名叫乔桐君、清冷如古琴般的男人。当然,这只是一篇私人的记录,并非用于发表。
几天后,雨水暂歇,阳光透过云层缝隙洒下。余徐行对“青霖”和乔桐君的好奇非但没有减弱,反而与日俱增。他想到了乔长离提到的“桉先生”和那卷古谱。或许,这是一个突破口。
凭着记忆中“古玩”、“谱子”以及乔长离提及时的熟稔语气,余徐行开始在老城区那些布满岁月痕迹的街道上寻觅。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一条以售卖文房四宝和旧书著称的巷子深处,他找到了一家店面不大、招牌毫不起眼的店铺——“玄乙阁”。
店门开着,里面光线偏暗,却自有一种沉静氛围。余徐行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店内陈设古朴,博古架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瓷器、玉器、木雕和一些他叫不出名字的老物件。空气里浮动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和陈年纸张混合的味道。一个穿着藏青色中式立领上衣的男人正背对着门口,小心翼翼地用软布擦拭着一只瓷瓶。他身形挺拔,肩背宽阔,动作从容不迫。
听到脚步声,男人转过身。他约莫三十岁上下,面容温润,眉眼舒展,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沉静而睿智,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通透。
“随意看。”他微微一笑,声音温和醇厚,与乔桐君的清冷截然不同。
余徐行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他稳住心神,上前一步:“您好,请问是桉先生吗?”
男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点头:“是我,桉玄乙。先生是?”
“冒昧打扰,我叫余徐行,是个记者。”余徐行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前几天偶然路过一家叫‘青霖’的琴室,听乔长离先生提起您这里有些珍贵的古谱,我对传统文化很感兴趣,所以想来拜访一下。”
桉玄乙的目光在余徐行脸上停留了两秒,那目光似乎能轻易看穿一些表面的借口,但他没有点破,只是笑容加深了些许,显得更加亲和:“原来是长离提到的朋友。他确实常来我这里帮忙,那孩子性子活,在我这堆老物件里倒也待得住。”
他放下手中的瓷瓶,引着余徐行向里间走了几步,指着一面玻璃橱窗:“前几天收来的谱子在那里,是些民间工尺谱,年代不算很久远,但有些曲子挺有意思,长离他们已经来看过了。”他提到“长离”时,语气自然而熟稔。
余徐行顺着指引看去,只见泛黄的纸卷静静躺在丝绒衬垫上,上面的字迹如同天书。他对此一窍不通,但此刻他的注意力更多放在了桉玄乙身上。
“桉先生这家店,开了很多年了吧?感觉像是这条街的‘定海神针’。”余徐行试图开启话题。
桉玄乙轻笑,走到茶桌旁坐下,开始娴熟地烫杯洗茶:“谈不上,‘定海神针’可不敢当。
过是守着祖上的一点产业,也守着点自己喜欢的东西罢了。现在人心浮躁,能静下心来看看这些老物件的人不多了。”他沏好两杯茶,将一杯推到余徐行面前,“余记者是做哪方面报道的?”
“主要是城市文化、民生这类。”余徐行接过茶杯,道了谢,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了自己之前那个夭折的选题,“其实,我们报社最近在策划一个系列报道,叫‘城市角落的守护者’,就是想寻找那些像您一样,在某个领域默默坚持,守护着某种文化或技艺的人。我觉得您和您的‘玄乙阁’,就非常符合这个主题。”
这是他急中生智的想法,但说出来后,却觉得无比贴切。
桉玄乙闻言,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余徐行,镜片后的目光多了一丝审度,随即化为一种略带玩味的笑意:“‘守护者’?这个称呼太重了。我只不过是个生意人,顺便做点自己喜欢的事。而且……”他语气微顿,似有深意,“比起我,桐君那样的人,或许更适合被称为‘守护者’吧。他守护的是声音,是心性,是更难把握的东西。”
他巧妙地转移了焦点,但余徐行捕捉到了他刚才那一瞬间的细微反应——不是惊讶,也不是欣喜,更像是一种……了然,甚至带点隐藏得很深的怅然。
就在这时,一个活泼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桉先生!我来了,今天有什么需要搬搬抬抬的……诶?余记者?”
余徐行回头,正是乔长离。他今天穿了件亮黄色的T恤,像一道阳光闯进了这间沉静的店铺。
“长离,”桉玄乙笑着招呼,眼神在接触到乔长离时,明显柔和了下来,那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暖意,与他之前温和却带着距离感的笑容不同,“来得正好,后院那几箱刚收来的旧书,正需要你帮忙整理一下。”
“没问题!”乔长离爽快地应下,然后好奇地看向余徐行,“余记者,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找我哥没找到吗?”
“不是,我是专程来拜访桉先生的。”余徐行解释道,同时心里那个“城市角落守护者”的选题轮廓越来越清晰。眼前的桉玄乙,与乔家兄弟,似乎构成了一个奇妙的、围绕着传统文化的小小生态。
桉玄乙看着交谈的两人,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目光掠过乔长离充满活力的身影,眼中那一丝细微的感情被很好地隐藏在他从容不迫的气度之下。他或许守护着这些古物,守护着这条老街的些许气息,但似乎,他也同时在守护着别的什么——比如,某个经常来这里“帮忙打下手”的、像阳光一样的人,不愿让其受到惊扰。
余徐行知道,他找到了比一个简单采访更丰富、也更复杂的故事脉络。而这个故事的核心之一,就是这位隐藏的“守护者”——古玩店老板桉玄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