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往上数十几代几乎是鸟不拉屎之壤,但眼下双叶镇的繁华也基本可堪与江南外沿富庶小镇相较一二。长街之上,往来熙攘,吆喝走商,这般情状,倒可以理解为什么那样偏僻的村庄,靠着一架与外界相连的桥,家家户户竟也能一跃而起,不再为贫瘠所扰。
镇子不大不小,横纵各为两道,铺面挨着人家,一路走下去,不怎么需要打听,很快便找到了那户姓文的人家。
穆玄英贴着墙根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再次绕到卖炊饼的大娘面前,大娘终于坐不住了:“小伙子,都绕几圈啦?”
摊前饮茶的莫雨道:“不多不少,整三圈了。”
穆玄英挠挠头:“不好意思啊大娘,这宅子恰在大路中间,以前横竖不曾见过这样的,总免不了多看几眼。”他几步挪到莫雨跟前,左闻右嗅:“好香的茶,可否向兄讨口饮来?”
“去岁的顾渚紫笋,也不是什么名贵好茶。”莫雨做了个请的手势,“若不嫌弃,自便就是。”
两人相对在摊前坐下,问大娘要了炊饼,管邻摊买了米糕,佐茶添水,这就交谈开来。
穆玄英:“我是真有些好奇,大凡宅邸,靠北朝南,前低后高,藏风聚气,所求坎坐震宫水木生,丁财旺相富贵荣。但这宅子正冲街道,前后二门又是穿堂之势,岂非冲阳宅大煞?”
大娘不由多看了他几眼:“小伙子,年纪轻轻,懂得还挺多呢。”
莫雨把着手中茶盏,道:“风水之说,向来也不可尽信。况且,人家这些年能在此处长宁,家宅繁荫,屹立不倒,显然是有自己的破煞之法。”
“哦?”穆玄英塞了口米糕,两颊鼓鼓,好奇道,“不知都有什么办法可破?”
“前后二门穿堂之势,可以照壁屏风成阻风之障,若不能全然将风阻于门前,至少也能削减一二。至于路冲煞,便更好办了。”莫雨呷了口茶,“悬山海镇、五帝钱,镇泰山石,又或者……多种树,也是成的。”
“嗨,还正叫你们说对了。”大娘手中揉面的动作不停,“这文家宅子里,还真种了不少草木,有棵树尤其的大,你们瞧,这外面还能看见一角。”
穆玄英遥遥望去,砖瓦飞檐间,隐约可见零星伸向天际的树枝。
莫雨摊手,做了个看吧的神情。
穆玄英又道:“这树龄瞧着得有几十年,看来这文家宅子也有些年头了,怎么瞧着这般新?难不成……”他一顿,“有什么秘而不宣的建宅之法?”
“啊,听闻他们祖上是自海上迁来的,那种地方气候湿热,又常逢龙王闹海,房舍更不易久存,倒确实应有些自己的手艺在。”大娘手下一刻不停,连揉带捏,不多时已弄好了一案面饼,“文家人心也好,附近十里八村的房舍路桥,多有他们施手帮忙搭建。早些年,还嫁了家中女儿去……”
两人目光一瞬对视,皆看见了对方微不可察蹙起的眉。
穆玄英喝了口茶,竭力压下内心澎湃,云淡风轻道:“啊,不弃贫寒,甘于下嫁,这样的小姐恐不多见,倒像是世上酸文臆想。不知芳名?何处拜访?”
“她早就不在啦。”大娘道,“若还活着,今儿估摸也得是你姑母辈的人了。听说是叫……星竹?”
白日里的三圈,已差不多让穆玄英对文宅的设计有了个大致认知,两人依照绘图简单猜想了下其内房屋布排,待得入夜人歇,方蹑着手脚杀了回来。
穆玄英也换上了身黑衣,只感觉这辈子偷鸡摸狗的事儿似乎都在这短短的几日干完了,不由扶额:“要让谢伯伯知道我下了山整天偷摸翻别人家院墙,非得骂死我不可……”
莫雨半点心理负担也无,说话功夫已利索地翻了进去:“那他的心胸未免也太狭隘了。”
两人自西南角翻入院宅,果见宅角镇了块大如屏风的泰山石。
穆玄英拧眉:“既笃信风水之道,何不一早改迁门庭?”
“你记不记得卖饼人白日里说的话?”莫雨带着他,沿墙根矮行,绕过夜间巡逻家丁的烛光,“这附近十里八村,他们都有往来。”
“长街之上,宅邸又居正中。”他掏出一截铁线,三下五除二便将落锁的小门撬开,“你觉得这像什么?”
小门启,侧对整个宅邸的正中区域,是片倒映着弦月的池塘。
未生寸叶的大树扎根于池塘中央的一方平地,其上无数木牌,在四方回廊的幽弱灯火照耀下,如一张张看不清的面孔。
穆玄英喃喃道:“像树。”
“像一棵根系缠绕,绵延生长的树。”
两人摸黑靠近,踩在满地枯叶上发出轻微响动。穆玄英终于看清那树上一块又一块的木牌,有些开裂的年岁已久,有些甚还算得上崭新。上面没有旁的装饰,除却悬系所用的一截红绳,便只剩下一个又一个的名字。
康枫、康桐、康楹、康檀……
穆玄英诧异:“不姓文?”
莫雨忽地一跃,从最顶端取下一物。家丁提灯而过,手中光芒自他腰后一截擦过,再落到树梢,只剩下枯枝与木牌随风而颤。
待得家丁离开,两人这才从树下满地枯叶中钻出头来。
“你看。”莫雨将手中牌子递了过去,“姓文的在这里。”
那是唯一一个带了“文”字的木牌。
它的主人是文星竹。
“我想……”穆玄英严肃道,“那些女子不能离开村中的秘密,或就与这棵树有关。”
两人绕着这棵树转了许久,却不得不承认,真的并非什么作祟妖物,就是一棵彻彻底底再寻常不过的大树。
穆玄英踢了一脚,嘟囔道:“你说烧了它,是不是人就可以出来了?”
他这一脚踢得随意,收腿时却一个不慎,身子歪斜,差点掉进塘中。莫雨伸手扶了他一下:“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这么不小心。”
可就是这险险一跌,却忽让穆玄英愣住。
初春时,池中不见荷花,唯见荷叶,片片交叠,点点相连,构成一只巨大的鸟首。有锦鲤自鸟瞳一跃而出,大鸟尖喙似钩,目光如电,正冷冷看向来人。
没来由的,穆玄英只觉肤骨生寒,下意识反手把住莫雨的手臂,道:“雨哥,你看。”
莫雨也注意到了,面色却隐约比穆玄英更为难看。
“这是……”他话方说到一半,被一声由远及近的厉声打断:“快!有人闯进来了!”
穆玄英:“……哪里来的登徒子?这个时候来闯门?”
莫雨拉着他,足下堪称踏风起,顷刻掠过一池水面,唯鞋尖湿了一点:“若被人发现,你我的罪名恐就不止是登徒子那么简单了,走!”
所幸文家所植草木甚多,两人一路寻找各种掩体,不多时就再退到了西南角。
翻过这道墙便算安全,今夜虽没什么太大收获,但回去仔细研究下所见的鸟首,或许会有别的发现。穆玄英正要舒出一口气,却突然被莫雨捂上了嘴。
阴影中,缓缓踱来个四蹄生物,目光阴冷非常。
穆玄英扒下莫雨的手,极轻极轻地问:“狗?”
“不。”莫雨目光沉沉,抬臂将他不着痕迹向后推去,“这是犼。”
穆玄英彻底惊了,再看那生物,四蹄皆被满篆铁环所束,确实非比寻常:“什么玩意?文家院外怎么会有凶兽?”
“不知道。”莫雨目光一刻不敢移开,只更冷更狠戾地回望过去,“你往后退。”
两人退一步,犼便进一步。对付凶兽不能再讲以理服人那套,必得更凶更狠才行,穆玄英躬身,也张牙舞爪作凶恶状,待退至长街转角处,忽觉后面一热,重重撞上了个什么东西。
硬中带软,温之又热,这么撞一下,还发出声轻微的闷哼。
对方鬼鬼祟祟的动作一停,也险些吓得一蹦三尺高,压低声音道:“什么人?!”
听起来,似乎是个少年。
恰逢此刻,莫雨向后大步一退,穆玄英便被二人一前一后牢牢夹在中间,一时间满身大汉,动弹不得。
“不是我说,二位……一定要这样吗?”穆玄英被埋在中间,声音闷闷的,“这多冒昧啊。”
就在这时,犼眸中光芒大盛,后足猛地一蹬,便如只健美无匹的豹子从黑暗中猛地窜了过来。
莫雨想也没想,回身将穆玄英一把抱进怀中。
犼的利爪自二人肩头一阵风似地擦过,继而飞快投入身后少年怀抱中,不算细瘦的身形压得对方就地摔了个屁股蹲。
抱在一起的两人双双愣住,赶忙看去,只见方才凶态毕现的凶兽,此刻就同只真正的大狗一般,不住地舔舐着少年的脸。
“啊哈、哈哈,好痒……”少年笑道,“快起来,重死了!”
犼:“汪汪汪!”
莫雨:“……”
穆玄英:“……”
一个时辰后,废弃驿站的马厩中。
“站直,坐下,把手放在地上。”少年从衣兜里掏出块肉干,“好孩子,吃吧。”
那犼一身金毛,此刻屁股落地,前蹄直起,舌头拖了老长,被少年一摸,舒服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穆玄英坐在马槽上,依旧有点回不过神来。能把凶兽养成这样,这人得是什么来头?
莫雨双手抱臂倚在一旁,忽道:“站直!”
少年一激灵,也跟着条件反射站得笔直。
莫雨:“坐下,手放腿上。”
少年:“……”
穆玄英扶额,一脸惨不忍睹。
少年似乎没意识到自己正在被戏耍,只有点愣愣道:“你哪位?”
莫雨道:“这话该我们问你,你是谁?为何半夜在别人家院墙外鬼鬼祟祟?为什么带着这凶神恶煞的东西?”
这等理直气壮,令穆玄英也不由侧目。在他口中,两人似乎不仅没翻别人家院墙,还成了什么路见不平的热心路人。
少年:“呃呃……我遛狗,这也不行吗?”
莫雨:“给你三句话的机会,叫什么干嘛来的,和这东西是什么关系,说不清楚就只好请你去官府走一趟了。”
好一张能颠倒黑白倒打一耙咄咄逼人的嘴。穆玄英咋舌,看向少年的目光不自觉爱怜了起来。这少年看着不过十五六的年纪,比起他竟还小些,一身乡野打扮,眉目却甚是温和俊秀,很难不令人心生亲切。
只是在他身上,始终有种若有似无的幽弱味道,既似草木清苦,又隐有一丝甜香。
听莫雨这么说,少年显然紧张了起来:“别别别……哥哥们,万事好商量。”
莫雨:“一。”
少年叹了口气,只好挠挠头:“我……你们可以叫我小别。我不是本地人,只是从外地来寻访一门远房亲戚。过往也不曾来过,迷路也是人之常情……你们就算把我送去官府,文家人来了,也会把我领回去的。”
两人闻言,目光不期而遇,彼此交换了个眼神。
这叫小别的少年道:“至于大黄……家养的,真不咬人。”
穆玄英大惊,简直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你管这金毛犼叫什么?”
小别比他还惊讶:“你怎么知道这是金毛犼??”
莫雨道:“废话,这东西到底哪里像狗了。所以说你大半夜鬼鬼祟祟带着只凶兽做什么,投奔亲戚,你亲戚还能是饕餮梼杌不成?”
“我真是寻亲戚来的!”小别急了,“大黄也是我从小就养在身边的,我家漫山遍野都是灵兽,哪知道原来这玩意中原没有啊!”
穆玄英真诚发问:“你家住蓬莱仙山?”
小别一梗,继而很小声地嗯了下。
莫雨冷笑:“这小子有癔症,简直是疯话连篇。”
小别摊手:“又让我说,说了又不信,那我也没别的办法啊。”
穆玄英无奈道:“我也很想相信,但……算了。先说说,既然寻到了亲戚,为何不进去?就算迷了路,方才文家的家丁来探,你直接进去不就得了?何必跟着我们走?”
他一直没怎么说话,此刻一开口,正是见血封喉。少年挠了挠头,半晌不知道怎么应答。
穆玄英正待再问,却见小别头顶一亮,忽想起什么,狐疑道:“不对啊,你们大半夜的不睡觉,也在院墙外游荡,你们是谁?来做什么的?为什么审问我?”
穆玄英噎住,可算让这小子反应过来了。
莫雨不疾不徐道:“因为我们是官府的人。”
穆玄英:“……”太佩服这种超绝镇定随机应变张口就来骗孩子的本事了!
小别:“可、可是你们没有穿官服啊?有腰牌吗?”
莫雨仍旧镇定自若:“秘密调查,若俱都穿带在身上,不就暴露了?”
小别挠挠头:“哦,好吧……我也不太懂你们中原的规矩,不过你们绕着文家转,难道是文家最近出了什么事吗?”
莫雨一抬下颌:“先回答他的问题。”
攻守势异。见球又再一次被踢回己方这里,穆玄英想了想,又道:“难道,你其实是偷跑出来的?”
“呃,呃,也不算。”少年叹了口气,终于道,“好吧,我说。我家确与文家有姻亲关系,只不过一直不大亲厚罢了。我有位曾祖姑母,与文家曾育有一女,两家因此颇有往来,但那位曾祖姑母后来为爱私奔,两家关系险些破裂,至今也算不上特别好……所以,千万别把我送去关起来,求你们了。”
莫雨评道:“难怪在外畏葸不前。何止不大亲厚,心胸狭隘些的,算得上血海深仇了。”
长辈留下的恩怨难消解,确实让小辈难做人些。穆玄英道:“那你还要来寻?说到底,这文家已经跟你没什么关系了吧?”
“还是有的。”小别道,“那位曾祖姑母的女儿后来又嫁到了我们家,成为了我的叔祖母,与我叔祖父又生了个女儿,就是我的堂姑……”
穆玄英看向莫雨:“不成了,我太晕了……理不清这关系。”
莫雨道:“别看我,我也理不清,我们家这些年就我一个。”
穆玄英只好又痛苦万分地把头转回去:“所以,你是来寻你堂姑的?”
“那倒不是。只是快到叔祖母忌辰,堂姑托我来文家看看,是否还有母亲昔年旧物留下。”小别嘿嘿一笑,“但我好像弄错了,这里并非文家祖宅后来搬迁之地……”
这话倒出乎两人意料,瞬间各自问出了不同的问题。
穆玄英:“你的叔祖母也过世了?”
莫雨:“文家旧宅,原本在何处?”
小别一愣,终于在两人的正色中嗅到了些不寻常的味道,坐直身子拧眉道:“叔祖母身体孱弱,早已仙逝多年。至于文家旧宅……原是在东海的。”
这便与卖饼大娘所言对上了。
莫雨一拉穆玄英:“走。”
见两人说走就走,少年也旋即牵狗追了上去:“等等,二位哥哥,还没告诉我,文家到底怎么了呀?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