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坟中,画好的拨浪鼓已经堆成了一座又一座小山。无数婴孩小小的魂体躲在坟茔后,看着正中燃烧着的火堆,只敢把脑袋好奇地露出一角。
莫雨将火挑得更旺了些,道:“不追上去,真的没问题?”
“没关系,她明日定会再来。再说……”穆玄英又画好一面,抬手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浮出个狡黠的笑来,“我今夜本就是奔着你来的。”
莫雨失笑:“所以就让自己置身险境?分明白日里我已提醒过你了。”
“我知道啊。我也想过了。”穆玄英小心翼翼放下手中的小鼓,又取来一支新的,“这些孩子亡故多年,没道理眼下才群聚作祟,想来定有人在后面牵线。而他们的一生不幸皆自父亲这个角色开始,恐怕不会愿与男子结盟。那便只剩下了一种可能……就是‘母亲’。”
莫雨支着头望他,淡淡笑道:“傻小子变聪明了。”末了,又道,“也变俊俏了。”
那目光实在明亮,眸色又实在温柔,穆玄英已经很难再与当初那个总凶巴巴的小雨哥哥联系在一起,只好挠挠头,有些局促道:“你也……变了很多,和以前很不一样。”
“哦?”莫雨饶有兴味道,“哪里不一样?”
“感觉没有以前那么凶巴巴的了,那时候你还老爱捉弄人……而且……”穆玄英掰着手指数,憋了半晌,还是小声道,“而且也变得更有风度了。”
不是他没话找话夸,对方衣饰虽极其简单,却一眼即知非寻常走针,看似随心随性的举手投足间,也已有了股子当年不曾有的味道,远看近瞧,都大有王孙公子风貌。
看到对方的变化,穆玄英心下又不禁有些难过:“这些年你过得好吗?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莫雨讶然。他而今的一切,等闲人看了只会觉得过得甚是不错,也只有穆玄英会问出这样一句话来。
“好,也不好。”他道,“苦,也不苦。”
他没有细谈自己的十年,穆玄英得到这样的答案,便也不再追问。
“你呢?”莫雨又去拨弄火堆,光与影在他那张无可挑剔的脸上跳跃,“拜师学艺十载,达成自己的愿望了吗?”
穆玄英笑道:“正在努力。一般情形下,保护你应没什么问题。”
莫雨摇摇头:“方才也不知是谁在护着谁。”
两人说话间,越来越多的坟茔中冒出婴孩怯生生的脑袋,不多时,又尽被阵吧唧吧唧的响动吸引。
一只丑不拉几的布娃娃跳了出来,时而跳舞,时而倒立,摇头摆尾,直把一众孩子逗得忘却了害怕藏匿,纷纷哈哈大笑起来。
穆玄英看着他们一张张大笑后更加扭曲的脸,目光柔和:“怎么会有人觉得这样一群孩子是小怪物呢?”
莫雨不知用什么手段,竟随手捞了一只,提到火堆旁仔细看了半晌,评价道:“确实丑。”
小孩在他手中又愤又羞,哇哇大哭。
“做什么欺负孩子?”穆玄英拍了记他的手,慌忙把孩子解救下来,将做好的小东西烧过去,这才勉强安抚了,“收回前言,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没变!”
莫雨朗声一笑,揉乱了穆玄英一头长发。
穆玄英任他揉着,又道:“我记得以前听小月提起过,人的血脉中生来有种类似禁制般的存在,同类相食会疯癫,还有就是……嗯……族亲之间通婚,五服之内,恐会导致家族覆灭。”
莫雨道:“为何?”
穆玄英解释道:“我医术并不精通,说不出个门门道道,但听说孩子大概率会有天残,极易夭折,如此一来,家族不是肯定完蛋。我看这些孩子,恐怕就是这般的产物。”
莫雨道:“可这一族并没有因此覆灭,依旧存续到了今天——因为再也没有女儿降生了。”
“是啊。”穆玄英叹道,“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实难说清。”
莫雨随手扯来一把枯草,在指间随意弯折,不多时,竟折成了个茅草小狗,搭在指间,有风来时,便哔哔啵啵地叫。
一众婴孩又哗一下围了上来,他顺手将小狗烧了,任孩子们把玩在掌中,爱不释手。
他们就这样看着这群几乎不曾开蒙的孩子,看着他们因手中的玩物喜悦而满足,继而在一句一句往生咒中被涤尽怨气,魂归天际。
布娃娃吧唧吧唧走来,险些撞上乱溅的火星,穆玄英赶忙将它一把捞在怀中,好一通搓弄:“可不能把你也烧过去了。”
两人火光中对视一眼,只觉横亘着十年光阴,看见的依旧是当年的彼此,言笑晏晏,未改分毫。
日升后,两人并肩行动。
按莫雨所说,自己这些年同是拜于异人之下,近来对这村中事也有所耳闻,特来此探查,却未料遇上了穆玄英。二人目的一致,又是旧相识,如此一来,更没有分头行动的理由。
他们先是逐一拜访了村中尚有女眷的门户。
若说昨日前村里人对于男丁失踪还怀揣几丝怀疑与侥幸,那么昨日亲眼所见的场景,便已足够吓破所有人的胆子。眼下,男人们已鲜少去外面做活,终日在家里求神拜鬼,见二人叩门,只觉自己是不是时日无多,不由面如土色,如临大敌。
穆玄英温声道:“不必害怕,我只是来瞧瞧家中供奉,是否符合规制。”
男主人这才松了口气,擦着汗迎人进去。见着人高马大面色冷峻的莫雨,又不禁疑惑道:“这位仙长是?”
“这位是我师兄。”穆玄英面不改色,“他比我更通风水之事。想着你们村的情况甚是棘手,便邀他来帮忙。”
男人听罢,又是一阵千恩万谢,赶忙迎着莫雨进屋去。
穆玄英却留了下来,在院中略转了转。
他走了没几步,膝盖后侧蓦地一疼,回过身,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手持弹弓,正站在他背后。
穆玄英道:“怎么能随便打人呢?”
男孩做了个鬼脸:“就打你,臭道士。”
穆玄英:“……”
他深吸一口气,忍住上去剥裤子揍人的冲动,缓缓挤出一个耐心的笑,正要说什么,却见男孩手中弹弓转了方向,朝向自己斜后方。
穆玄英只觉不妙,身体已下意识挡了过去,胸膛又是一痛。
他这下忍不了了,拧眉薄怒道:“你做什么?!”
男孩嘻嘻哈哈,毫无悔意,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穆玄英回头,只见身后站着个妇人,逢此插曲,面上却始终没什么神情,瞧了他一眼,又很快转过身去。
这异常的反应让穆玄英不由蹙眉,拾掇好心绪,将一物不着痕迹贴在了她衣角下。
做完这一切,男主人也毕恭毕敬地将莫雨送了出来,两相告辞,继续往下一家走去。
他们一连跑遍了有女眷的人家,逐一将东西留下,穆玄英这才松下口气来。
再至三更天时,空荡荡的长街忽变得前所未有的热闹,女子们无声无息地迈出家门,就如一缕不知归途的游荡孤魂,又似得到什么感召,齐齐向村口奔去。
两人站在村外,远远望着这群女子。见穆玄英有些紧张,莫雨道:“放心,白日给了那些男人们符纸,嘱咐他们须得压在枕下,此刻应都睡得正酣,不会发现的。”
穆玄英却摇摇头:“我不是担心这个……”
莫雨忽做了个噤声动作,小声示意道:“她来了。”
荒草中缓缓走来个身影,手中提灯,同时遥遥望着那群女子。灯烛微弱,将将好照亮她另一只手揪着的一物,穆玄英定睛一看,竟是村西那户男主人的头颅。她像扔垃圾一般丢在一旁,吁了口气,缓缓在石台上坐了下来。
穆玄英道:“她又杀人了。”
莫雨颔首:“小鬼超度,无人与她相摊恶业,便不能大开杀戒。她很谨慎,也够虚弱。”
三人就这样或远或近地观察着被符篆控制的女子们,看着她们来到村口,却并不出去,原地打了一会转,符纸效力消散,又开始茫茫然往回走。
穆玄英:“……我就知道。”他叹道,“哪有人明知是地狱深渊,却不想逃走?”
一声叹息与他不期重合,石台上的女子挑起灯烛,将手中一张带血的符纸探向虚弱的火苗,一眼便让穆玄英认出,是自己白日亲手贴上的。火光这次照亮了她的脸,与先前两次所见的神态都甚是不同。
那一双眼,竟是在流泪的。
穆玄英霎时便感受到一种难以形容的伤怀。
他尝试着走上前几步,轻声开口道:“姑娘……”
许是对方一直在出神,闻言陡然一惊,见到是他,转身便跑。
“哎!哎!”穆玄英一跺脚,“怎么一个两个都这样!”
偏莫雨还要调侃他:“一露面就能吓退女鬼,不愧是谢老头的得意门生。”
穆玄英哭笑不得:“说什么呢,快追吧,这次可不能再让她跑了!”
对方的速度,昨日就已领教过了,穆玄英追了半晌,也是想不通为何一个姑娘家竟能跑得这般快,自己吭哧吭哧绕了几个山头,步子已渐慢了下来,对方却仍旧一阵风儿似的,将他远远甩在后面。
再一看,莫雨也跑得颇为悠闲,气息分毫不乱,回头看他:“太慢了,这如何追得上。”
穆玄英直喘气:“你倒是……还挺四两拨千斤的……”
莫雨微微抿唇,停下步子,弯腰将他一把扛在了肩头,又继续向前跑去。
穆玄英被压得险些吐出来:“哎!哎!这是做什么?”
“别喊了。”莫雨明显速度更快了,“追到了自然放你下来。”
一个大男人被人麻袋般扛在肩头,无论如何也是不好看的。穆玄英一时无言,脸都涨红了,只好把头深埋了下去。也不知莫雨一门修得何等功夫,全速跑起来简直犹如踏云逐风,眼见便要追上那道影子,却只见对方身形忽地一闪,折进了一片桃花林中。
彼时初春,尚未至桃花盛放的季节,一排桃树唯有光秃秃的枝桠,风吹来时,偶传来些不大分明的哗哗声响。千枝万绕,七拐八扭,鬼就这么跟丢了。
穆玄英挣扎着跳下来,观察了下周遭,道:“也没别的什么路口,定是往山上去了,我们跟过去。”
两人穿梭在桃林中,艰难地一路往上走,三五不时便被树枝扯住衣角,简直不堪其扰。眼看前路再也走不通,穆玄英停下步子,道:“诸君若玩够了,还请行个方便。”
原本不大分明的哗哗声变成了女子嘻嘻哈哈的笑声,转瞬间,所有枯枝打苞,飞速绽开或粉或白或绿的花朵。
粉桃道:“拦住你,就是此路不通的意思,这也不懂?”
白桃道:“小郎君,别追啦,瞧你满头的汗,坐下歇歇呀。”
穆玄英略略感知了下,倒并未在这些花树身上捕捉到分毫血腥之气,执剑的手便缓缓放下,试图好言相劝:“草木修炼当属万灵之中最不易,可若庇人逞凶,难免累及修行,你们又何必如此?”
绿桃晃了晃树枝,纤细两条向下一弯,浑似叉着细腰,道:“郎君说什么?什么庇人行凶?听不懂呢?”
穆玄英:“你们……”
忽闻咔嚓一声脆响,一直默不作声的莫雨站在一旁,手中还拿着几支方才新鲜折下的桃枝。
众桃树:“……”
莫雨淡淡道:“还听不懂么?”说罢,又折一支。
他这厢辣手摧花,桃树们哪里能忍,纷纷伸出树枝抽打过来,还不及触碰到眼前男子,只觉内丹隐隐暴动,整棵树恍若濒临炸裂一般,一时惊怒交加,却再不敢多加造次。
白桃道:“你!……就算我们让路,你们今日也是见不着她的。”
穆玄英蹙眉:“什么意思?”
话音未落,自山顶徐徐降下层层大雾,不多时,竟将眼前所有道路掩埋。
这样大的雾,可以说伸手不见五指了,混乱间,不知是哪棵桃树轻轻地拽了拽穆玄英的衣角,小声道:“郎君还是回去吧,真惹恼了大姐,就不好了。”
可如此情状,反倒激起穆玄英深埋的反骨。
他忽地大声道:“姑娘!知你听得见,既不愿相见,那就如此说罢!我等虽习术法,为的只是铲除那些为祸人间的妖魔奸邪,亦非是非不分之人。村中鬼童有冤,我知晓;你心中有怨,我亦明白。但人鬼殊途,若有报偿,天道自会裁决,泉下亦当判辨。你一再出手,只会乱了人间因果,反倒背负罪业。”
空山中,唯余桃树们的窃窃私语,不闻应答。
他全情投入,更注意不到浓雾之中莫雨望他的眼睛。
他又道:“我知晓你心中未尽之事。人间事,自当由活人去了结,我答应你,定将那些可怜女子们都解救出来。所以,别再杀人了,好吗?”
这下,连原本窃窃私语的桃树们也不再说话了。
穆玄英叹了口气:“若今夜不成,那便只有白日雾散再来了。”
他正要转身下山,莫雨却拦住了他:“等等。”
眼前浓雾如帘,被只白皙纤长的手缓缓撩开。
朦胧见,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
那鬼气森森的女郎嫣然一笑,艳丽无方:“妾身宓桃,见过二位郎君。”
美貌到了极限,便不可能给人柔和温良的感觉,更多是种极具攻击性的锐利。穆玄英只被她看了一眼,便不能相受地赶忙别过头:“浩气盟弟子穆玄英,见过姑娘。”
莫雨压根不屑自报家门,索性往后一靠,压得身后那纤弱桃枝大声尖叫起来。
“二位郎君皆是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又何必对个弱小女子苦苦相逼。”宓桃几步走来,那桃香简直不受控制地直往两人鼻子里钻。她走到两人之间,又浑似没了骨头,笑嘻嘻往穆玄英肩头偎去,“真想找个人玩耍,妾身也不错啊……”
穆玄英打从她出现就一忍再忍,眼下再也忍不住了,登时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宓桃:“……”
一旁始终冷漠的莫雨毫不给面子地嘲笑了出来:“哈哈哈哈。”
“对对对实在对不住……”穆玄英捏了捏鼻子,眼泪也流个不停,慌忙找寻手帕,“我打小对花粉花香有些不耐……姑娘还是收了神通吧。”
宓桃脸色一变再变,终于哼了一声拂袖而去,在两人远处站定:“这下总行了吧?”
穆玄英脸颊红红:“这就好多了。”
宓桃翻了个白眼,语调正常了许多:“横竖今日不可能见到她,她很虚弱,因将身上功德分了太多给那些被超度的小鬼,好让他们转世投胎,能寻个好人家。”
穆玄英一时无言,良久才道:“宓姑娘应当知晓她的身世,不妨告知一二,此事颇有悬疑,她既不愿出面相见,我们也好自己前去调查。”
宓桃看着他,笑了:“成啊。”
“双叶镇,井字街中间那户人家。你们且去查吧。”
“其实……比起那些道貌岸然的读书人和不懂怜香惜玉的粗鲁莽夫,我是真喜欢小郎君你这种满身正气惹人怜的俊少年。”宓桃说着说着,又不自主靠过来,“妾身帮了你这个忙,你要如何答谢我呢?”
宓桃笑道:“不如让妾身亲一下吧?”
她靠近不过须臾,瞳孔骤然一缩,未及撤开,又见穆玄英迎面打了个喷嚏。
宓桃:“……”
穆玄英:“抱歉抱歉,实在抱歉……”
宓桃一张脸气得发粉:“快滚,你也别笑了,两个狗男人,都给老娘麻溜滚!”
“细草空林,丝丝冷雨搀风片。瘦小孤魂,伴个人儿便。寂寞泉台,今夜呼君遍。朦胧见。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出自黄景仁《点绛唇·细草空林》。
本文朝代会做模糊架空处理,所以可能会引用各个朝代的诗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鬼灯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