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凌晨两点,酒店陷入一片死寂,走廊只有几盏昏暗的壁灯还亮着。一道轻微的电子开锁声响起。
西斯悄无声息地闪身而出,她抬起头,瞥向不远处的监控摄像头,眸色幽深了一瞬。
走廊寂静依旧。但只有西斯能清楚捕捉到,那隐匿在墙壁内部,沿着网线极速流窜的,一阵极其细微却异常的电流杂音。
那是监控信号正被干扰的独特频率。
收回视线,西斯再度迈开脚步。
她走得很轻,移动速度却快得惊人,眨眼就抵达走廊中段。电梯和楼梯都在这里,但她并没有搭乘电梯的打算。
电梯厢内过于明亮的顶光让她感到不适。她厌恶一切刺目的光源,无论是人造的强光,还是那轮灼热的太阳。所以她毫不犹豫地转向了昏暗的安全通道,尽管这是二十八楼。
白日的喧嚣与混乱在夜色笼罩下归于平静。昨天在这条街上发生的那起明目张胆的劫持案,似乎并未在这座城市留下任何痕迹。
这在这里实属正常。
在蒂华纳,发生暴力劫持的概率,与因吸毒过量而倒毙街头的频率同样居高不下。人们早已麻木,习惯于视而不见,明哲保身。
除了那个正义感过剩,总会下意识挺身而出的女孩。
一辆线条冷硬的黑色轿车停靠在酒店门口,车身横亘在阴影与光亮的交界处。倚在车旁的人没有刻意隐藏,坦然将自己暴露在西斯的视线下,像是在此处特意等待她一样。
“我以为你喜欢那个女孩。”
那人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枚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划破了夜的沉寂,很清楚地落到西斯耳朵里。
“妮娜。”
西斯嘴角微牵。她声音很轻,在空旷的酒店门口被风一吹,送出很远。
“你们的行为准则里,我记得有一条是不要随意和我搭话,还记得吗?”
妮娜当然记得。
她是被派来跟在西斯身边最长的人,对每一条有关西斯的准则都记得很清楚。不交谈、不插手、不干予,只在每年特定时间带她回总部检查,然后像个影子一样继续跟在她身边。
这就是她需要并应该做的。
妮娜一直觉得西斯是个很复杂的人。她可以蹲在街边温柔地喂食流浪猫狗,可以在燃烧的村庄中冒险救出深陷毒瘾的瘾君子,却又会在施以援手后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甚至对那些人后续的命运漠不关心。
在她看来,西斯虽然行为古怪又过于凉薄,可实际并没有什么危害性。
这是她跟在她身边五年得出的结论。
“准则也会允许特殊情况。”
倚着车的身影动了。
妮娜缓缓直起身,朝西斯走进了些,“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确实喜欢她。”
西斯承认得很干脆,没有犹豫,甚至还补充了一句。
“非常喜欢。”
妮娜不置可否地抿了抿唇。
对于西斯的“喜欢”,她再了解不过。
那是一种抽离而任性的情感,就像喜欢一朵花就摘下来把玩,然后随手丢弃。
“那你为什么还故意让那个女孩被绑架?”
“因为我知道你们会救她。不是吗?”
西斯轻笑一声,她歪着头,表情天真得近乎残忍,“国际刑警和FBI,怎么会眼睁睁看着一个无辜的女孩送死呢?”
“这个世界上被绑架的人太多了。”妮娜的声音依旧平稳,“我们并没有足够的警力专门去营救一个女高中生。”
“真是冷漠的群体啊。”
西斯眼睛微微眯起,嘴角的弧度像是一把软刀,不伤人,但很讽刺。
“你们比我想象得还要冷漠。为什么呢?你们难道……不是同类吗?”
酒店门口陷入短暂的沉默。妮娜凝视着西斯,试图从那张完美却难以捉摸的脸上读出什么,却一无所获。
如果不是她太擅长伪装,那就只能说明——
她所说的,就是她所想的。
“去睡吧,妮娜。”
西斯忽然开口,声音透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温柔得像夜潮轻抚沙滩,悄然抚平了妮娜脑中翻涌的杂念。她的眼睛在浓重夜色中显得愈发深邃,像是蕴藏着能将人意识纳入的无边深海,引人眩晕,沉溺。
“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妮娜神情未变,眼神却逐渐失去焦点,被无形之力牵引着缓缓点头。接着,她动作略显僵硬,迈着虚浮的步子,与西斯擦肩而过,走进了酒店。
摆脱跟踪者对西斯而言并非难事,否则国际刑警组也不会频繁更换在她身边布控的人手。妮娜能留在她身边这么久,一方面源于西斯不再像最初那样排斥,另一方面,也因妮娜是少数符合她某种隐晦标准的人选。
她尽职尽责,却懂得在汇报时有所取舍。甚至会偶尔打破规则,与西斯进行几句超出任务范围的交谈。这正是西斯对她抱有不同态度的原因。也正因这样,在妮娜负责期间,西斯很少真正意义上地“消失”。
但接下来要做的事,确实不适合再有目光跟随。
所以,抱歉了,妮娜。
西斯在心底,对着那抹消失在门廊深处的背影,无声地道了一句歉。
抵达海边时,已近凌晨三点。
狂风卷着咸腥的水汽扑面而来。深夜的大海褪去了所有的伪装,像一头张开巨口的深渊怪兽,随时准备吞噬一切。这个时间点的海岸线空无一人,唯有墨黑色的海浪一遍遍撞击礁石,沉闷地咆哮着。
一艘小型轮船静泊在浅湾。
这是那个人事先为她准备的,确保她能从这里无声消失。
西斯踏上了连接船与岸的跳板。船体不算小,足以容纳近二十人,此刻在海浪衬托下却安静得可怕。落在甲板的脚步倏然顿住,某种源于本能的警觉刺穿了风浪的喧嚣。
船还未离岸,她已猛然转身。
一道身影却从栀杆的阴影中缓缓踱出。深色皮肤包裹在黑色大衣下,几乎与浓稠的夜色融为一体,唯有那头淡金色的短发增添了些色彩。
西斯嘴角挂着的笑陡然凝住。她反应极快地转向另一侧,却见甲板尽头的阴影里,另一道矮小的轮廓悄然浮现。几乎同时,通往船舱的狭窄入口处,传来了第三道脚步声,轻缓,沉稳,带着明确的压迫感。
三面合围,船身离岸,退路被彻底斩断。
意识到避无可避,西斯反而松弛下来。她向后一跃,轻巧地坐上了船舷栏杆,背对着身后无垠的深谙大海。这个极度危险的姿势,在她身上却显得异常和谐,好似她本就是从那片深海中诞生的造物。
“毛利兰在哪里!”
男孩沙哑而稚气的嗓音被海风撕得破碎,却还是钻进了西斯耳朵。
“我以为你会先问我关于APTX4869的事。”
西斯轻笑,漫不经心地敲击着身下的栏杆,“毕竟,你最初不就是因为它才加入组织的吗,朔?从我出现后你就一直避开我,现在为什么不继续躲了?”
安室朔从甲板那端的阴影里完全走出,紧绷的小脸很快暴露在月色下。与此同时,船舱方向与船舷侧后方的人也缓缓现出身形。弦月在此时挣脱云层,冷白的清辉洒下,赫然映照出赤井秀一与波本的身影。
西斯仰头望着那弯冷月,语气平静得冷淡:“卡洛斯点头交易的时候,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她目光扫过面前三人,“说说看吧,你们是怎么注意到我的?像你们这样的人,大概会享受这种揭开谜底的过程。”
被注意到,实在是意料之中。
无论是她过于引人注目的外表,还是她那充满矛盾的处境。
看似自由,却被ICPO远近缀着。看似被监视,行动却鲜受干涉。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是伊豆的时候?还是那次宴会厅?”
“最早引起我注意的,并不是伊豆那次。”
赤井秀一率先开口,低沉平稳的声线穿透了轮船引擎的轰鸣。
“而是在毛利兰的空手道比赛现场。你那天去了,对吧。朱蒂也是在那时遇见了妮娜,但妮娜当时没有表明是随你同行。我们最初也只当你是个普通观众,但现在看来,你应该是从那时起,就开始关注毛利兰了。”他顿了顿,“第二天的比赛,你和妮娜都没出现,但妮娜托朱蒂拍摄这个小弟弟的照片。我想是因为她认出,安室朔就是你曾在东南亚某个燃烧的村庄里救下的那个孩子。你骗了他,告诉他你命不久矣,让他为你潜入组织获取APTX4869的完整配方。”
“我确实骗了他。”
西斯承认得干脆,视线转向不远处低着头的小少年,“但我没料到他会真的加入组织。抱歉,朔。”
救下安室朔,不过是西斯一时兴起的举动,或者说,是漫长岁月中一次无聊的顺手为之。
她救过许多人,许多物,从不求回报,更不愿承担后续责任。所以当这个孩子执意要跟随她时,她感到颇为棘手。
她并不擅长,也从来没打算照料任何人。
那个关于濒死的谎言,初衷也不是为了利用他去获取配方,仅仅是希望他不要将短暂的生命浪费在自己身边。她甚至提出为他寻找一个真正的归宿,尽管他当时满身毒瘾伤痕,但西斯有能力做到。
但安室朔拒绝了。
然后在某一天,他悄无声息地彻底消失在西斯视野里,那年他仅五岁。
无人知晓他是如何跨越数千公里抵达日本,又是如何渗透进组织并获得代号。但他做到了。从五岁到十岁,这个本应在毒瘾折磨中早夭的孩子,凭借着一个微弱的信念,挣扎着活过一年又一年,只为报答当年从火海中将他捞起的人。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
安室朔抬起头,那双稚嫩却过早沉淀了太多情绪的眼睛里,没有丝毫动摇。
“寻找APTX4869是我自己的选择,加入组织也是。你不会死,这让我很高兴。我现在只想知道,你到底把毛利兰弄到哪里去了?”
“看样子,你是真的很喜欢她啊。”
西斯轻轻感叹,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她将目光转向一旁始终沉默的波本,唇角向上勾起,“那么你呢?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她指的是空手道大赛那日。
波本紧抿着唇,下颌线条显得有些僵硬。短暂的停顿后,他吐出两个字:“不是。”
他面上无波,就连否认时也看不出任何情绪。
西斯静静注视着他,极轻的笑了一下。她觉得此刻的他像极了一只被欺骗后的暹罗猫。
表面维持着高傲与冷静,实则每一根神经都绷得死死的,像下一秒就会亮出利爪,却又因某种残存的惯性而强忍着扑击的冲动。
愤怒又受伤。
“我想也是。”
西斯点点头,“如果你从那时起就怀疑我,恐怕也不会放心地将毛利兰交到我身边了。”她没有解释,没有歉意,反而带着纯粹的好奇想要刨根究底,“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我提出要带你离开的时候?是拿到那份实验数据之后?还是……在毛利兰被绑架的时候?”
“是刚才。”
波本的声音异常平静,似乎只是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相较于赤井秀一与西斯的素无瓜葛,或是安室朔与她早年的羁绊,波本与西斯之间那若有若无的联系,或许埋藏得更深、更久。这也是他在这之前从没有对她起疑的原因。但现在,两人显然都无意将这段隐秘的过往摊开的想法。
“你太感情用事了。”
西斯最终只是这样说。
波本没回答。他额前的金发被吹得凌乱,阴影投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看不清具体神情。
“还有呢?”
西斯转而看向赤井秀一。
她很清楚,在这三人之中,唯有这个与她毫无瓜葛的FBI探员,才会最客观,也最执着于揭开真相。
“你还推断出了什么?”
赤井秀一不紧不慢地从烟盒里磕出一支烟,低头点燃。猩红的火点在甲板上亮起,他深吸一口,缓步走到西斯身侧的栏杆旁,才吐出一缕青灰色的烟雾。
“意识到你与APTX4869的潜在关联,主要得益于日本的那位小侦探。”
西斯立刻回想起来。杯户大厦那场电影庆功宴,那是她唯一一次在这群人面前近乎“暴露”。
江户川柯南,那确实是个很不得了的孩子。
“你当时展示的能力,让那三名雇佣兵自相残杀,给那位小侦探带来了极大的震撼。”
赤井秀一继续道,复述着柯南当时的描述。
在整栋大厦陷入黑暗之后,男孩于阴影中窥见了一双锐利、冰冷、近乎非人类的瞳孔。
江户川柯南当然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什么鬼怪之类的说法。在经过多方怀疑和推论下,这个聪明的小侦探立刻想到了一个大胆且合理的假设——
人体实验。
“你能迅速察觉身上被放置了窃听器,也是基于同样的原因吧?你的感官被大幅度增强了,能够看到,甚至听到常人无法感知的东西,比如……电波的频率?”
得到柯南提供的关键线索后,赤井秀一回到FBI总部便展开了深入调查。尽管关于西斯的官方记录一片空白,但通过调阅尘封的历史档案和交叉验证零散情报,他逐渐拼凑出事件的轮廓。
一战时期,某国在墨西哥加勒比海岸进行的秘密海洋生物研究,重点是对灯塔水母永生机制的探索。研究人员野心勃勃,启动了名为“人鱼计划”的人体实验,但所谓捕获“人鱼”不过是掩盖实验残酷本质的幌子。
而西斯,很可能就是那个时期的实验成果之一。
她被嵌入了经过编程的基因,获得了诸如畏光、水下高速移动、以及能通过目光的交汇,如同古老传说中的人鱼歌声,悄然侵蚀甚至掌控他人心智的能力。
但她同时也背负了实验带来的非人特质。
就像一条被迫登上陆地,在陌生的世界披着人类外衣的,真正的人鱼。
“后来实验基地遭遇特大海啸,设施被毁,大部分资料沉入海底,但你却成功逃脱。”
赤井秀一做出最后结论,烟灰在他指间悄然断裂,落入黑暗。
“如果我没推断错,APTX4869就是你的延续。或者说,是试图维持你这种异常状态所产生的副产物。”
西斯静静地听着,唇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未曾改变,像是在欣赏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基本都正确,只有一些细节弄错了。”
她声音轻柔,微微抬起手,月光照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上,能隐约看到其下青色的血管。
“我的身体,就是最初的配方。APTX4869的核心成分,源自对我体内那种被强行植入的、不稳定的灯塔水母端粒酶机制的逆向工程。组织倾尽资源,试图复制这种‘永生’的特性,但结果如何,你也看到了——”
西斯深蓝色的眼眸在浓重夜色浸染下近乎墨黑,映不出丝毫光亮,甚至再度浮现出那种冰冷而无机质的瞳孔,却只有短短一瞬。
“它制造出的更多是毁灭,而不是新生。是一种无法控制充满随机性的毒药。对我而言,与组织的合作,不过是为这具不断趋向‘永恒’的身体,寻找一个相对稳定的……容器,或者说,为他们提供观察样本。而乌丸莲耶,他得到了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梦,以及一堆令他越陷越深的实验数据。”
“所以,你利用组织?”
“利用?”西斯像是听到了一个有趣的词,轻轻摇头,“更像是一场各取所需的共谋。他们渴望窥探永生的秘密,又或者说,他们本身也渴望永生。”
说到这里,她似想起什么,微微侧目,这次却是对着波本说的。
“知道什么样的人才渴望永生吗?那就是——经历过死亡的人。”
海风骤急,吹得轮船微微晃动。西斯坐在栏杆上,身影单薄得随时会融于夜色,却又带着一种历经漫长时光也无法磨蚀的沉重。
她环视三人,唇角勾起一个极淡,又令人不安的弧度,“你们猜,当年我为什么能从那场毁灭性的海啸中逃脱?”
波本瞳孔骤缩,本能地厉声喝道:“拦住她!”
但已经迟了。
在赤井秀一伸手可及的瞬间,西斯身体骤然向后一仰。
波本一个箭步冲到船舷边,俯身向下望去。
海水如浓墨般翻涌着,那道金色身影像条融入深海的人鱼,被翻腾的浪涛吞噬,再寻不到半点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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