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彻斯特阴沉的上午,御影玲王拉上了外套的拉链,独自坐在客队看台一隅。塞缪尔同他换好衣服短暂休整后便离开了,此刻大概正在某个温暖的咖啡馆里处理邮件。玲王压低帽檐,大半张脸被笼罩在阴影下。空气里弥漫着湿草和廉价啤酒的味道,大概是属于青年队未经雕琢的狂热。
U18英超联赛的24支球队根据地域分为南北两大区,各有12队,进行双循环较量,总计22轮联赛。曼彻斯特双雄和默西塞德双雄自然是在北区,伦敦各大球队则分在南区。
第四轮是曼彻斯特德比,红色与蓝色在看台上泾渭分明地割裂开。曼联和曼城在积分榜上的排名都相当靠前,看来今天有好戏看了。球场不大,呐喊声因此显得格外集中而锐利,像针一样扎在皮肤上。御影玲王不请自来,事先只和千切说过比赛后小聚,此刻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看台之上。
客队看台视野一般,他又坐得很远,赛前也看不到凪和千切的影子,反倒是发现了替补席板凳上的冰织羊。水蓝色头发的男孩裹着厚重的外套,他正摆弄着手中的水瓶,捏扁再捏圆。现在可不是个打招呼的好时机,否则还真想问问他近况如何,玲王听过克里斯讲述他过去在曼联的轶事,因此稍微有些在意冰织羊的处境。
身边的队友偶尔同他攀谈,教练背着手在替补席前走来走去,偶尔转身做些什么交代,冰织羊频频点头,把球袜狠狠向上提了提。看样子融入得不错,只是那双望着球场的眼睛像蒙了一层薄雾的蓝色湖泊,看不清底下的波澜。玲王收回目光,将注意力重新投向喧嚣的绿茵。
千切豹马在右路像一团流动的火焰。
他的速度依旧是撕裂防线的利器,一次边路强行超车后,他甚至有闲暇用脚底将球轻轻拉回,戏耍般地晃过了扑得过猛的对方边卫,引得看台上一片惊呼。但玲王注意到千切内切的次数明显增多了,他试图与中路寻求更紧密的联系,虽然偶尔会因为传球时机稍纵即逝而失误,但那意图显而易见——全新的环境,他不再满足于仅仅做一个边路爆点。
凪诚士郎的散漫在这种高强度对抗下显得愈发诡异,如果不是有意关注,玲王几乎没有注意到这个白发的大个子。他很少参与回防,散步的区域也仅限于中前场,可每当皮球滚到他脚下,哪怕是在两人甚至三人的包夹中,他总能用一个看似简单至极的停球或转身就将险情化解于无形。
果然,有关凪的比赛,不管看了多少场都觉得自己的眼光很棒啊。玲王想,一个绝对的天才,现在被更多人看到了。每一个都在我之后。
节能模式的好处在下半场得以彰显。凪诚士郎像一座漂浮在前场的慵懒浮岛,在周围曼联球员不知疲倦的奔跑和逼抢映衬下显得格外突兀。而比赛的转折来得猝不及防。
曼联的角球被顶出禁区,曼城瞬间掀起蓝色的反击浪潮。三脚传递后,皮球滚向中圈附近的凪。几乎在同一时刻,另一侧的千切骤然启动,看台的喧嚣瞬间在玲王耳中骤然坍缩成白噪音。
这球有了。玲王在其他观众欢呼和庆祝前下了预判,在皮球入网前就预料到结果,因为他们彼此如此熟悉。这真可怕。
他看见凪在两名防守球员的夹击下甚至没有调整步点,只是用外脚背对着来球轻轻一蹭——强烈旋转的皮球划出弧线,精准绕过整条造越位的防线,落点正在千切冲刺路径的前方。
漂亮。
玲王搁在膝头的手指猛地收拢。
接下来的一切顺理成章。全速奔跑中的千切用大腿将旋转剧烈的来球顺势卸下,闯入禁区后冷静推射。球网颤动的声音被淹没在爆发的声浪里。
玲王缓缓后仰,感受着脊椎抵住冰冷座椅的触感。胸腔里躁动的究竟是嫉妒还是更滚烫的东西呢,某种被同类激发的战意正顺着血管奔涌。这一切都太过熟悉,熟悉到让他听见了蓝色监狱里金属闸门落下的回响。
比分一旦被打破,场上的气氛就完全转变了。紧接着是来自曼联的疯狂反攻,某次攻转守后防守球员回撤不及,在比赛的最后五分钟曼城丢掉一球。补时只有三分钟,双方均无建树。
1:1战平,握手言和。可能对两边来说都算不上什么太好的结果,不过作为观众他不能要求更多了。冰织羊也从替补席上站了起来,为这场比赛轻轻拍了拍手,脸上是无可挑剔的人机表情。所以下次再聚吧,在合适的时机。
玲王站起身,拉紧外套,低头穿过仍在狂欢或咒骂的人群,安静地离开了看台。是时候去见见那两个让他不虚此行的老朋友了。
“什么?你当时在现场?”
千切豹马刚把杯子端起来放到嘴边,看到玲王手机屏幕上关于自己的低清直拍,顿时目瞪口呆,啪一下把杯子放回桌上:“怎么没和我们说——还跑到客队看台去了,都没办法为我们加油助威诶。”
“我本来也不能。”御影玲王摊手,慢条斯理地切着盘里的烤鸡,接着把它们转移到凪诚士郎的盘子里去,“穿着阿森纳的训练外套坐在曼联球迷堆里,为曼城的球员欢呼?我怕我走不出球场。”
“而且我是去侦察敌情的,可不是去当啦啦队的。”
“狡猾,科尔尼就没有给你们看直播的电子设备吗?”千切撇撇嘴重新拿起杯子,“所以?侦察到什么了,侦探小子Reo?”
一直安静埋头对付一盘意面的凪诚士郎此时慢悠悠地抬起头,灰色的眼睛没什么焦点地看向玲王,含糊地插话:“……玲王,说谎。”
玲王挑眉:“嗯?”
凪用叉子卷起一大坨面条,声音因为咀嚼而有些含糊:“玲王明明超级在意的吧。”
玲王动作一顿。凪这家伙,有时候迟钝得让人火大,有时候却又敏锐得可怕。外星生物啊外星生物。
“当然在意。”玲王放下刀叉,身体微微前倾,“看到你们那个反击进球,我就在想——啊,你们这两个家伙,果然变得更麻烦了。”
千切立刻来了精神,像只被顺了毛的猫那样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如果你告诉我你会来看这一场,说不定我会再进一个。凪也会更加卖力的,对吧?”
“很麻烦……要是进了第一球就能结束比赛该多好。”天才又在说这种话,举重若轻。
玲王看向他:“不过,凪,你那个传球是蒙的吧?”
凪正在与一根顽固的芝士丝做斗争,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
千切:“喂!”
玲王:“果然。”
凪慢吞吞地补充道:“但是感觉能传到,千切跑起来了。”他终于扯断了那根芝士,把面条送进嘴里,熟悉的谜语人言论,需要朋友们靠想象力和对他的了解补完对话——因为千切在跑,所以传过去就行,至于精度和时机嘛,靠感觉。
千切扶额:“你这家伙……总有一天会被你这副样子气死。”
玲王却笑了起来,不轻不重地在凪的头顶揉了一把:“还是老样子嘛。”
三人选择在氛围轻松的意大利餐厅碰面,离开日本不过月余,每个人都对英国的食物心生抗拒。玲王熟练地照旧包办了凪的点菜环节,即便许久未见,他依然清楚地记得对方细微的习惯,千切说你别把他宠坏了再拍拍屁股走掉,很难办的。
千切坐在玲王对面,红发在暖光下像一团温暖的火焰。凪则挨着千切坐在卡座里侧,他似乎很满意这个可以半靠着墙的角落位置,高大的身形微微蜷缩。
桌子中央一盏小巧的台灯投下柔和的光晕刚好笼罩住三人,将他们的身影与餐厅其他区域的喧闹微微隔开,形成了一个只属于他们的小小世界。他们不再讲外语了,像从前那样笑着。盛着雪莉酒的玻璃杯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剔透的水珠中映照着灯光和彼此年轻的脸庞。
那时候他们在英格兰栋看着自己的报价,会想到遥远未来的这个夜晚吗?
话题很快从比赛跳开,转向更琐碎的日常。千切开始吐槽曼彻斯特连绵的雨和训练基地总爱吹毛求疵的理疗师。凪偶尔插嘴,只是抱怨英国食物没有灵魂,尤其是发苦的薯条远不如日本的便利店里卖的好吃。
“说到这个,”玲王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看向凪诚士郎,“你刚才说赢球的感觉还不错?我没听错吧——我的那个连呼吸都觉得麻烦的凪?”
被两人同时盯着的凪动作停滞了一下,然后慢吞吞地抽了张纸巾擦嘴,眼神飘向窗外:“……嗯。因为输了更麻烦吧。”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会被教练留下来加练,还要听分析……不如直接赢下来比较轻松诶。”
一阵沉默后,玲王和千切同时爆发出大笑。
“果然还是因为你懒啊!”千切拍着桌子。
玲王也笑得肩膀抖动:“英国人做到了绘心没做到的事。”
“说起来,”千切用叉子戳着盘子里最后的沙拉,状似无意地问,“玲王,你在阿森纳还好吧?有没有交到新朋友?算了,压根没有问你这个问题的必要!那个经纪人没再给你找麻烦?”
“塞缪尔?弥补了我在伦敦没有一个爸爸的遗憾。我的意思是他紧张我的程度简直和紧张世界级球星一样,每天有操不完的闲心。我猜他一定每晚都会失眠,忧思过重,你们懂的。”
凪突然冒出一句:“玲王,很适合被人照顾。”
玲王立刻瞪过去:“喂!被照顾的人不要说这种话比较好吧!”
“没错没错,大少爷做派。”千切哈哈大笑。
三人在餐厅温暖的角落里吃着简单的食物,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互相调侃,仿佛回到过去除了足球和彼此无需考虑其他的生活。然而新生活充满未知的诱惑,金光熠熠,没有任何一个利己主义者会止步于此。窗外的曼彻斯特华灯初上,雨后的街道映着湿润的光晕。
直到玲王的手机再次不合时宜地响起,是利亚姆发来的图片。乐高酋长球场的一个角落,明显拼错的结构显得岌岌可危。他叹了口气,把手机屏幕亮给对面两人看,“看来我得回去了,家里还有个违章建筑在等着我拯救。”
千切凑过去看了一眼就笑得乐不可支:“为什么不管走到哪里总有这么一个人折磨你?”
凪也瞥了一眼:“很不幸和你的室友交手过,麻烦的熊。真希望他的双手能至少比他的双脚灵活一点。”
“原来你们早见过。”玲王吐了吐舌头,“现在我很期待听听他对我的宝物有什么样的评价了。”
走出餐厅,夜晚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三人站在街口,这意味着短暂的相聚即将结束。千切转身潇洒地挥挥手,红发在夜风中微动:“啊,那球场再见了。”
凪没有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拉了拉卫衣的帽子,宽大的帽檐几乎将他的整张脸都藏进了阴影里,只留下一个线条紧绷的下颌。他两只手都插在卫衣前面的口袋里,肩膀微微缩着,像是要把自己完全藏进这层柔软的布料。他的目光隔着帽檐的缝隙落在玲王身上。那一眼很快,像掠过水面的飞鸟,一瞬便移开了,转而盯着自己脚下路面被路灯照亮的一小块水洼。
“……嗯。再见,玲王。”他的声音比平时更闷,更轻,几乎要消散在晚风里。说完这句,身体先于意识,已经慢吞吞地转向了与玲王相反的方向。
没有过多的告别,三人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流线型的车顶弧线在路灯昏黄的光晕中划过一道剪影,玲王独自走向停在街角沉默的F-TYPE,身后是曼彻斯特璀璨的灯火,前方是等待着他的北伦敦。
他拿出手机给利亚姆回信息:“等着,马上回来。别乱碰我的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