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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卡姆|尾女主]南春 第7章 七

作者:柴瑟ChAser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5-12-03 21:56:18 来源:文学城

当夜尾形在营房睡得并不踏实。一大半是回得太晚,错过了避开舍友打鼾的最佳时机;一小半则是挂念那盆清水的下落。他不清楚那老妇是否会依他的请求给若竹喂水,希望是会的,但由此倒掉或据为己用也并非不可能。或许他应当亲自去做。然而正如老妇所训斥的那样,他待得实在过久了。他不该继续下去了。这不正常。

临近天明,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变成了某种四足野兽,长着蓬松宽大的脚掌,无声行走在一片莽莽雪原。出于饥饿,抑或是别的什么目的,他从雪堆下刨出一只冻僵的白鸟,大概是他早先存放在雪里的猎物。他衔着白鸟细长的脖子漫无目标地小跑,最终选定一处向阳的土丘,将它放在上面。

他本以为自己会立即撕开白鸟的肚皮大快朵颐,但他只是一动不动坐在它旁边,以出奇的耐心静候阳光融化羽毛上冻结的冰雪。这么做能让肉变得柔软可口吧?身为野兽,会有这种想法真是再正常不过。

太阳融化了土丘上的积雪,却没能融掉白鸟身上的冰雪。他将白鸟拨棱到爪下,连啃带咬地试图暖化它。那些雪和羽毛多到过分,远远超过了鸟肉。他吞食了大量混着雪的羽毛,直到再也吃不下任何一片。他感到十分沮丧。为了将白鸟吃入腹中,他付出了太多不必要的努力,却什么也没能得到。

肚皮下有东西在扑扑地动。他受惊似的跳到一边。随后他听见那活物在叫,是与他很相似的叫声,于是大胆地从雪下冒出头。那是一只瘦伶伶的白猫,尾巴尖带一撮黑毛。它一直藏在那堆雪和羽毛里。是他搞错了,它不是白鸟。它从来都是一只猫。

他的脚掌触到了化开的雪水。低头看去,水面倒映着他自己的脸。和那只猫一样的脸。

这场黎明前夕的短梦带来了比彻夜未眠更糟糕的效果。整个上午尾形都处在一种半生不死的困顿,午饭还差点吃下了一碟最讨厌的香菇拌菜。在无敌困意的驱使下,他决心回营房睡一个饱满的午觉。这份决意是如此坚不可摧,就算是半路突然冒出来揽过他肩膀的宇佐美,也不能阻挡他进军黑甜之乡的步伐。

“唷百之助!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关你鸟事。”

“你口气真坏……是回去补觉?”宇佐美故意停顿了一下,见尾形没回应,笑了一声,“哈,果然没错。你昨天回得可真晚,被女人折腾得有够狠啊。”

尾形停下脚步,转头盯着宇佐美。

“放心放心,我不会嘲笑你的。”宇佐美笑得更欢了,“任务嘛,总要有所牺牲……怎么样,滋味如何呀?”

意识到宇佐美只是联想到了不相干的地方,尾形莫名松了口气。

“是鹤见中尉叫你来问我的?”他有意顺着宇佐美的话,避重就轻地问。

“不是啦,我就是关心一下任务的进度,顺便关心一下你。”宇佐美吊着他的脖子,说,“同为保卫过勇作阁下童贞的战友,互相要多关照才对——你说是不是?”

尾形从宇佐美的话里嗅到了醋味。他这时候重提那件“保卫勇作童贞”的旧事,既是明面上的探听进展,也是暗藏机锋地抒发关于鹤见这回只将任务交与尾形处理、却不安排自己参与其中的不满。

“还算顺利吧。”尾形装作没品出后味的样子,“你呢?”

他特意补上了后一句问,以一种不经意的调子。

“跟以前一样。”宇佐美笑眯眯地说,“比不得你,既能在鹤见中尉跟前挣脸面,又能亲手剥掉勇作阁下的金身。一枪二鸟,真有你的啊百之助。”

宇佐美话里的锋芒越发不加掩饰,脸上的微笑也越发圆满亲和。他在生气。这正是尾形想要的。最好宇佐美再生气一些,被他气到无可奈何、转身走人。这样他便可独自躺回铺盖,清清静静睡上一觉了。

正思忖着接下来说什么能进一步激怒宇佐美,脖颈忽地一紧。宇佐美箍住了他的脖子,压着他的耳朵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脑瓜在盘算些什么,百之助……就那么想一个人在鹤见中尉面前卖弄吗?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精明,嗯?”

尾形尝试别过脸,失败了,只好说:“没有。”

“好嘛。”宇佐美仍笑眯眯的,尾形听见自己的颈椎发出轻微的哀鸣,“老实说,我不怎么在乎你耍的小手段。只不过作为前辈,我要给你提个醒:鹤见中尉是不会……”

“尾形上等兵,门房到了——宇佐美上等兵?”

前山愣愣地看着两人状似亲密的胶着。宇佐美瞪了前山一眼,松开了尾形的脖子。尾形理了理被宇佐美勒皱的衣领,问:“到了什么?”

“一封信,”前山说,“写给您的。那边催您去领。”

尾形点了下头,径直往门房去了,看也没看宇佐美。前山正要离开,被宇佐美逮住了胳膊。他现在急需一个报复尾形的契机,最好是什么能让尾形吃点亏的把柄,以打坏尾形这一次在鹤见面前“苦心经营”的形象。

“那信是谁写给他的呀?”宇佐美微笑着问,“你知道吗,前山一等兵?”

“我也不清楚,信封上没写寄信人的名字……”前山瞅着宇佐美陷在自己上臂的指头,咽了口口水,“不过……有股女人香水的味道……”

*

若竹坐在置屋后巷的长凳上,举着一把和伞挡太阳。这是条朝南的小巷。晌午时分,畏避着尚存的暑气,鲜有人来此地闲逛。见尾形从巷口过来,她敛下伞,起身过去迎他。

“你的脸色不大好呢,”她蹙眉打量着尾形,问,“身体不舒服吗?”

“有事说事,”尾形揉了揉头顶,没好气地说,“我还要回去睡觉呢。”

“哦……”她松开眉头,偏过脑袋,笑了,“原来是没睡好。”

尾形只当没读出她笑里的促狭。打见面起,他就状似无意地瞄她的样子。她显然已找师傅新梳了头发,满头乌黑盘得纹丝不乱,还散发着一股新鲜的茉莉头油的气味。衣服换了身青底红菊的绉绸单衣。发亮的妆粉从锁骨一路扑到额头,上下嘴唇染得丰润绯红。除却眼白抹不掉的红丝,他找不到一丁点有关昨晚那场狼狈到潦倒的对话的证据。它们几乎被尽数掩埋了。

他的心底腾起一阵安慰,又奇妙地感到些许空落。

许是他的眼光在若竹脸上停得久了,她忽地抬起勾红的眼睑,与他对上视线。他眨了眨眼,将目光放到高处的瓦楞。一片半红枫叶夹在缝里,被风吹得微微发颤。

头顶突然被压上了什么。她笑吟吟抽回手。趁他移开视线的功夫,她不知从哪摸出他的军帽,扣在了他的头上。

“上午梳完头发,我去了趟茶屋,就是我家妹妹找见你的那间。”若竹轻快地说,“幸好是被丢在那儿了,否则等我一家一户寻完,这天也快黑了。”

尾形扶正帽檐,不说话。她的话里带着一丝揶揄,也不晓得是对可能产生的无意义劳碌的抱怨,还是讽刺他昨天换了好几个地方、害她的后辈一通好找——亦或是两者皆有。

见他不吱声,若竹轻笑一声,叹气似的说:“哎呀……这一上午过去,尾形先生就没觉得自己身上少了点什么?”

“我本来就不喜欢戴帽子。”尾形忍不住回一句,说出口来,却连自己都觉得有够幼稚。他摘下军帽,在手里一点点转着硬邦邦的帽沿,转到一半时,握得紧了,“我以为你昨晚醉得什么都记不得了。”

“帽子的话,是喝酒以前的事了,”若竹笑着说,“我自然是记得的。”

她没说喝酒以后如何。既像是无意义的文字游戏,又像是有意为之的掩饰。无论哪种可能,追问都是十分没必要且不恰当的。于是他保持缄默,而她也没再说下去。

她叫他来的原因大抵也就是如此了。他应当像自己刚来时说的那样,直接回军营踏实补睡一觉。然而,或许被宇佐美搅和的,或许是赶这一路被风吹、被太阳晒的,他已没有先前那么困倦了。他想多和她说一些话。不做别的,只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就好。

他瞥了眼不远处她坐过的长凳,上面没有放琴盒。

于是他问:“你下午没活儿?”

“指宴会的话,前些天是趁盂兰盆余热的最后一拨了。晚上倒有一场,不过是给外地人的接风宴。”若竹捋着齐整上梳的鬓角,说,“至于个人指名嘛……我不是被森川家的老先生退掉了吗,这段时间怕是没人敢叫我了。”

“‘这段时间’。”尾形重复了一遍,“大概要多久呢?”

“谁知道呢。一个月?两个月?”若竹微笑着说,“我也是第一次被人退掉呢,还是那么厉害的一位老爷。”

她笑笑,又问:“尾形先生呢,近来过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尾形玩着手里的帽子,说,“募上来的新兵,脑袋都跟石头一样不开窍。无论枪支护理还是射击要领,哪样灌给他们都像流水过筛子……磨干了唾沫也不顶用,烦得要死……”

他想起昨晚她最后说的话,不自觉收了声,咬不准她问自己近况是出于怎样一个目的。正犹疑着,她却掩口笑起来,似乎是被他逗乐了。他不觉得刚刚说了什么有趣的话。但若将她的笑单只视作捉弄打趣,未免太纯粹、太开朗了些。

“很好笑吗?”他不自然地问,拿帽子的手蹭了蹭头发。

“很好玩呀,”她放下袖子,泛起的笑足以称得上狡黠,“原来尾形先生也会为别人的事感到苦恼。”

“这不是一回事……”

“那怎么算一回事呀?”她锲而不舍地问,向他凑近一点,“告诉我嘛。”

有很多可用来搪塞的理由堵在尾形的喉咙,譬如指导新兵的职责,譬如随时可能从天而降、要他们奔赴战场的命令,譬如单纯见不得笨蛋在眼皮子底下犯傻……然而面对这副猫也似的、饱含暗示的笑容,他只抿了抿嘴,吐不出一个字。

他想她什么也不知道,却自以为了解他什么,简直蠢得令人发笑。可要说他真正理解了自己,也并非如此。他其实是没资格笑话她的。

这时他意识到,她今天的心情似乎格外好。然而有什么好开心的呢?

“这两个月,你打算怎么办,”他岔开话题,“喝西北风吗?”

“尾形先生这话说的,我还能把自己饿死不成?”她鼓起涂得红红的嘴巴,佯装赌气,“房租是打过折扣的。靠着去宴席挣来的工费和打赏,多少能顶上一阵。日子是紧巴了点,但紧巴了又不是不能过。”

她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诉说着显而易见的惨淡,两颗漆黑眼珠滴溜溜追着他转。尾形不由得联想到某些经典的卖可怜的桥段。若当真如此,他倒想看她能卖到哪一步。

“这样啊,”他点点头,半真半假地感叹道,“还真是不容易。”

“是吧,连尾形先生都这么觉得吧。”她也随着他的节奏点头,眉眼低出淡淡的愁绪,“原本拿这种事拜托熟客是很让人不好意思的……可都走到这一步了,也只能请你看在我们往昔的情分上,赏我个脸了。”

“你说这个我就不明白了,”尾形摆出一副迷茫的表情,心里估摸她是在打借钱一类的主意,“我有什么面子,能赏什么脸啊?”

“还能有什么呀,”若竹歪了歪头,勾起一弧妩媚的笑,“自然是求尾形先生当我的‘老爷’呀。”

尾形一时失语,一双眼紧盯着她看。她故作无辜地眨了眨眼,脸上的笑容不增不减。

“我说……”

他慢吞吞地开了口,努力显得镇定自若,“你是想要我死吗?”

“哪有的事,”她将眼睛瞪得圆圆的,一根手指点在下巴,“若非与尾形先生相熟,讲这些令人害臊的话,我还抹不开面皮呢。”

尾形几乎可以百分百肯定她是在演了。

“难办了,”他服软似的叹了口气,“我可从没干过这事儿……不过嘛……”

说着,他向她走近一步,用帽子轻轻顶起她的下颌。

“你要是愿意,我也不是不能考虑。”

若竹目不转睛地望他,既没有后退,也没有避开。一阵风刮来,吹得屋檐边的槭树沙沙响。她伸出一根手指探进尾形夹帽檐的手,按下去,婉身贴上他的胸口。

“那么,”她悄声说着,指腹揉磨着他的掌心,“我们现在就开始?”

说完,她往他的耳根吹了口气。

帽子跌在了地上。尾形错开两步,肩膀撞上一根木柱。若竹轻笑一声,拾起帽子,拍了拍沾在上面的灰。

“就当尾形先生是真的乐意吧,”她吹去帽檐上的土,说,“可即便是像我这样的人,这么快就找到下一家老爷,也会被人戳脊梁骨、说我是个轻浮女人的。”

尾形不愿吭气。尽管帽子就在若竹手上,但他现在不想过去,索性靠着那根柱子,抱起手臂。

“刚才提到情分,不是在说笑。”若竹继续说,瞧着帽上的五角星,“如若不是熟客,我万万不好开这个口……至少置屋那边,没法交代。”

“所以……”尾形顿了一下,“你到底想干什么?”

半红半青的枫叶翻起绵密的浪。她抬起头,一手递去帽子。

“多来照顾我的生意吧,一次算你半价——很划算吧?”

树冠哗啦啦地响。一片红叶遮上了尾形一边的眼,将若竹的身子也盖去一半。他摘掉叶子,来回旋着叶柄。

“为什么啊,”他看着透青的叶脉,自语般地说着很像明知故问的话,“总得给个理由吧?”

“理由嘛……”若竹理了理鬓边飞起的头发,袖间落下一截白得扎眼的小臂,“我得吃饭呀。”

尾形把红叶揉了揉,扔到一旁。

“好啊,”他接过帽子,说,“那就开始吧。”

若竹眨眨眼,“尾形先生想做什么呢?”

“睡觉,”他干脆地说,捻着指尖一点发黏的枫叶汁,“我困了。”

这个漫长而短暂的中午的后半,尾形是在若竹的膝上度过的。凳子的长度刚好够他把脚搁在尾端。和伞一轮,不多不少挡住他的上身。日光倾泻如瀑。绑腿上的扣子被晒得滚烫。巷子里静得出奇,没有外人的足音,也没有丝毫虫豸或鸟的鸣叫。若竹偶尔哼一两支歌,有他从前要她唱的,也有没听过的,像是东京流传来的新曲。她唱歌的时候,下面的屐齿会咔哒咔哒响,打着清脆有规律的节拍。

“唱得起劲就跺脚,你是小孩吗?”他将遮脸的帽子抬起一条缝,说。

“不好……吵到你了?”

“还挺助眠的。”

“可是尾形先生直到现在都还没睡着呢。”

“要你管……”他透过帽檐与脸的缝隙看到她在笑,翻了个身,“反正是我付钱。”

“也是,”隔着帽子,她的声音听着有些闷闷的,“反正收钱的是我。”

伞的圆影一转一转。她又轻声哼起歌来。说是睡觉,他其实早过了困劲,也由着她自娱自乐,就当听个响。那股洋香水的气味特别浓郁,却不冲鼻,裹了点肥皂和汗水的味道。或许此刻就有一滴汗珠从她的耳后缓缓滑下,沿着敷有雪白干粉的头颈洇开湿润的路,渗进暗红菊瓣所遮掩的阴影。他没来由地想起她贴着他的身子吹气,想起她轻轻重重地揉捏他的手,想起她在某个蝉鸣如雨的午后,用濡湿的鲜红的唇,贴上他的嘴唇。

他想他大概永远不会知道她为什么会在那时吻他了,也不必知道。她的双腿被他枕在头下,她的气味包围着他,她吻过他的嘴正在掺了秋意的微风里唱歌。而他只消花与从前一样的钱就能得到这些,得到她。一切与从前一样,甚至比从前还要好。他没有怀疑的余地,只需沉溺其中,在这场两厢情愿的美梦中睡去,就已足够。

帽子被小心抬起。和伞的影落到身前。他的脸上掠过一个吻,轻得像一只振翅的鸟。

一瞬间——尾形睁大眼睛。他僵硬一秒,猛地翻过身子。

“你在做什么?”

他原以为自己的声音会大到显得凶狠,实际却意外的小,还带了点有气无力的调。

“这附近没人的。”若竹说,转了转伞,“就算有,我刚才也用伞挡上了。”

“我不是问这种事……”尾形本想摸帽子,却摸了个空,只好用手臂挡住脸,仿佛伞纸滤下的光有多么刺眼,“为什么要做这个……耍我吗?”

“当然不是,”她微笑着说,“是答谢。”

尾形移开手臂,一眨不眨地盯她。

“真的,”若竹说,“谢谢你送我回来。”

他望着她的眼睛,她也凝视着他。他突然明白她今天为什么会特别高兴了。居然是这么简单的理由,简单到他都想笑了。

然而他没有笑,只是无言地看着她。她没再说别的,冲他笑了笑,便继续望着伞下的景,瞧着满地落叶翻翻卷卷。

她应该不知道自己差一点就被他掐断了喉管,也不知道在那之后他曾试图去吻她干涸着口红的唇。正因对这些事实一无所知,她才会那么开心地约他出来,允许他躺在自己腿上,并给他一个脸颊上的吻作为回敬。

他是否该把这些灰暗的,甚至算得上冷血的事对她——这个快乐的傻女人和盘托出呢?假若说出了口,她是会脸色灰败、一言不发地走掉,还是会骂他是个冷酷无情的疯子?对于她会做出何种反应,他当真十分好奇。

然而,直至午睡的最后,尾形仍未将那晚发生的另一些事说给若竹。未曾诉说的原因,由于过剩的日光和那个没重量的吻,他当时并未理清。而到他终于弄懂,已是连勇作那事都告一段落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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