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幽冥渊还要冰冷,比夜晚还要漆黑,耳边都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就像每个晚上,在入睡前听到的一般。
明明伸手不见五指,眼睛成为无用的器官,却一点也不害怕,因为旁边还有一个人一起走,只要他在就好了,哪怕根本就看不到出口在哪,也不会惊慌失措。
“唐xun。”忽然有人在身后叫她,她同旁边的人一起回头。
“都说了,你叫唐xun根本不知道叫谁,不觉得麻烦吗?”自然而然的抱怨。
“挺好的啊,因为我就是叫你们两个,一个名字能叫住两个人,真是太省事了。”那人不反悔,还很洋洋得意。
“唐xun……唐荨。”
唐荨忽然睁开眼,眼前是交错的房梁,外面的阳光透过白纱纸在地板上映上方寸的金色,她揉了揉眼睛,看着窗外难得出了太阳,窗外开了一树梨花,正是明媚的朝阳。
又结束了一段在外漂泊的日子,唐荨觉得,还是在唐门睡的踏实,难得有这么好天气。
她半睡半醒,拿起雀翎束上头发,出门打水,梨花花瓣徐徐飘落在水盆里。
就这花瓣洗了脸,拿着手巾擦干净眼睛,在看到镜中自己的瞬间,手里的手巾落进了水盆里,逐渐吸饱了水,沉入盆底。
明媚的天气没持续几天,就下起了雨,雨将脆弱的梨花打落,树下躺着一地白色的花瓣,像是飘落的雪。
唐荨坐在唐家堡最高的一层屋檐上,雨冷冷打在她的假面上,发出“哒哒”的脆声,顺着贴身的皮衣,淌过银色的轻甲,而后坠在青瓦上。
一架滑翔翼切过细密的雨幕。
“你找我?”唐旬站在她的身后,他指间夹着一张白纸。
“是,”唐荨转身看他。“还记得我们以前玩的游戏吗?”
“记得。”唐旬淡淡地说。
“玩一把吧,好久没玩了。”唐荨说。
“这就是你用机关小猪找我的原因?”唐旬说。
“对,因为我知道我找不到你。”她回答,“这可是我唯一能完胜你的游戏。”
他们站在屋檐边上,唐荨看着雨幕最后坠入深渊,他们背朝外,仰天看着从天而降的雨幕,仿佛是一个个小点,而后展开双臂,如同疲惫仰要倒在床上一般,但是身后却空空如也。
唐荨坠入雨中,风在耳边呼啸,眼中所见的雨都在变慢,最后变成静止,成为凝固的雨滴,恍如晶莹的宝石,透射着天光。
刚开始的降落速度并不快,但是降到一定高度后,巨大的风压强制压在身上,压迫地往地面砸去,她离冰冷的石砖的底面越来越近,投射在地面上的阴影刚开始只是一个细微的小点,渐渐变大,几乎于真人一般,“嘭”地一声,滑翔翼展开的身影,如同流星一般坠落的身体,忽然间轻盈的腾空而起。
唐荨畅快地大笑,她仰头,看到唐旬的滑翔翼在她上方。
“你还是输了。”唐荨说。
“真是疯子。”唐旬的眼里有几分不甘心,这个游戏不仅要克服坠落的恐惧,更要克服对于死亡的恐惧,对于坠落,唐旬心中早已没有恐惧,但是对于死亡的恐惧,是身体的本能。
所以唐旬才会说唐荨是疯子,这个游戏本来就是疯子的游戏,只有毫不在乎死亡,甚至以死亡为乐,才能精确到最后一瞬打开滑翔翼。
“想赢吗?”唐荨歪着头看着唐旬。
唐旬没说话,他本就是很要强的人,轻轻地点了头。
“那你要抓紧了,”唐荨揭去假面,她的面容干净,右眼刺眼的深蓝色印记消失地干干净净,没有了印记,她的脸干净而清秀,虽非美的让人惊艳,却也是久看不厌,“因为我快没时间了。”
远在西南的丛林深处,雨后的阳光从林叶间洒进来,蝴蝶围绕着妖艳的花朵翩翩起舞,引入眼帘的皆是浓郁的翠色,若不是艳丽的紫色点缀,早就让人昏昏欲睡。
黎烟抱着草药走出树屋,屋檐下挂着银色的风铃,在风中轻轻相撞发出脆响。
跟在身后的灵蛇忽然直起身子,往虚空中的一处看去。
“黎烟。”唐荨躺在树杈上跟黎烟打招呼,她忽然解除浮光掠影,吓了黎烟一跳。
“距离上次在枫华谷遇到,也有挺长时间了,这么突然有闲心来我这。”黎烟问道。
“你跟我说你回五仙教了呀,”唐荨跳下了树杈,“要不然我还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你。”
“中原有一句话叫无事不登三宝殿,”黎烟抱着草药,走下树屋翻晒,“说吧,找我什么事。”
唐荨跟在黎烟身后,“我想跟你借那样东西。”
黎烟手头一住,草药从手里滑落,混乱的躺在草席上,她忽然转身看向唐荨,唐荨就站在她身后,还俏皮地歪着头,她微微揭开面具露出脸,“你……”黎烟看着她,动了动嘴唇,“不行!我说过,如果你死了,我就服下忘情蛊,把你忘的干干净净。”黎烟任性的大声说道。
“我晓得,”唐荨说,“但是我也晓得你最是明白,随着时间过去,就算不用忘情蛊,你一定会忘记我。”
“唐荨,你怎么能这么狠心。”黎烟嗔怒。
“抱歉,如果你恨我,我死了,我的尸体归你可好?”唐荨说。
“你身体给毒朽的干干净净,就是虫子都不要!”黎烟生气道,而后又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唐荨不说话,只是看着她,也不生气。
“你说的对。”她忽然笑道。
黎烟掩面跑进树屋,灵蛇呱太纷纷跟着主人进去,只留唐荨一人在外边。
过了好一会,黎烟走出树屋,她平静了很多,唐荨正坐在台阶上,好像在发呆,“所以,你要那蛊做什么?给唐旬吗?”黎烟说。
“他不需要,我想,如果我死了,他最是高兴吧,”唐荨说,“从此世间只有一个唐旬了。”
黎烟心中一转念,“你,你不会是要给那个……道长。”
“柳闻为人太固执了,但是我的死事关唐门的秘密,我不能告诉他真相,我不想他日后为了这点无聊的秘密命丧唐门,”唐荨背对着她,“这世道对执着的人,也最是残忍。我想了很久,这是我能想到的最正确的方法。他还有很长的时间,去经历很多,去遇见更多更好的姑娘。”
“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做,是对柳闻的不尊重,”黎烟说,“他喜欢你是他的自由,而你却这样否定他的感情。”
“结果正确就是正确,哪怕过程有点小瑕疵,”唐荨说,这不仅是她口头禅,还是她思考的方式,“没有结果的感情,又有什么意义,不如相忘重新来过,他值得被温柔相待。”说着唐荨向黎烟伸出手,她知道黎烟会给她。
黎烟还是掏出一个小瓷瓶放在她的掌心,唐荨收了小瓷瓶,黎烟忽然紧紧拥抱她,唐荨一惊,本能想推开,而后又意识到是黎烟,也伸手轻轻抱住她。她的还戴着坚硬的手甲,不忍划伤黎烟的后背。
“唐荨,人心不是任务,不能一味追求结果,所以,还请你三思谨慎。”黎烟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
唐荨一愣,这样恳求的话,她第一次听黎烟说,“好。”她回答。
“我会忘了你的。”黎烟说。
“那最好,”唐荨说,“这样我也安心。”
看着唐荨深蓝色的身影消失在绿色的树影之间,黎烟缓缓坐在唐荨刚才坐过的位置,像是留恋一般,还残留着淡淡的梨花香,眼泪从眼角涌出,用手背擦拭几次还是止不住,或许她也很需要那瓶忘情蛊,将唐荨忘了一干二净,这世间真正会伤人的感情,从来都是过了心的,从以前她就明白这个道理,物是人非,没有谁会真的相伴另一个走到最后,既知结果,又何必一开始掏心掏肺,黎烟这样想,为了不受伤而冷酷,不过是懦弱罢了。
黎烟知道,唐荨也知道。
身边的灵蛇看着她,瞪着黑豆般的小眼睛,轻轻蹭着她。
以前黎烟说,若是自己在乎的人去了,她就服下忘情蛊,把关于这人的事忘的一干二净,旁人听来,这话说的十足没心没肺,唯独唐荨听了,淡淡一笑。
“这样多好,我可不希望我的朋友在我死后想起我,却仍是悲伤,这样不如忘了我好。”
或许唐荨会和她做朋友,也是因为她认为,如果有一天她死了,黎烟是不会难过的。
黎烟摸着灵蛇的头,“唐荨这个傻子,你可不能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