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冬日的周末,天空是罕见的、像被水洗过的浅蓝色。游乐园彩色的尖顶在稀疏的枝桠后闪烁,空气里已经能闻到远处飘来的糖炒栗子和棉花糖的甜香。我紧紧攥着妈妈的手,在熙熙攘攘的入口处东张西望,心里像有无数个泡泡在噗噗地往上冒。
「诗织,我们先在旁边等一等,松本先生他们应该很快就到了。」妈妈把我拉到一个人稍少的角落。
我踮着脚尖,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人群中扫来扫去,就是找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看着别的小朋友已经牵着父母的手兴高采烈地检票入场,我开始有点焦躁,脚尖无意识地踢着地面。
就在我第无数次抬头张望时,却感觉到衣角被轻轻拉了一下。我猛地回头——云雀恭弥就静静地站在我身后,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过来的,像一只悄无声息降落的鸟。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外套,围着灰色的围巾,鼻子被风吹得有点红。
「恭弥!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惊喜地叫出声。
他没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看了看入口处,简单地说:「进去吧。」
第一个项目是我选的——旋转咖啡杯。远远看着那些五彩缤纷的杯子在音乐中飞旋,我觉得再没有比这更可爱的了。然而,现实给我们上了第一课:排队。队伍弯弯曲曲,像一条看不到头的长龙,移动得慢极了。周围满是兴奋的尖叫和吵闹声,时间变得黏糊糊的,过得特别慢。
一开始,我还蹦蹦跳跳,但没多久就觉得无聊了。我开始观察前面那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是怎么拽着她爸爸撒娇的,又竖起耳朵听后面一对双胞胎兄弟在争论哪个颜色的杯子转得快。当我百无聊赖地回头看恭弥时,发现他并没有不耐烦。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越过人群,落在那些飞速旋转的杯子上,似乎在观察它们运行的轨迹和速度。奇怪的是,原本觉得难熬的等待,因为他就安静地待在身边,好像也没那么枯燥了。我们一起看着别人玩,听着别人的欢笑,彷佛也是一种参与。
当我们终于坐进一个天蓝色的杯子里时,我几乎要欢呼起来。音乐响起,我立刻扑向中间的圆盘,用尽全力让它飞旋起来!杯子瞬间加速,周围的世界融化成一片令人晕眩的彩色漩涡,我兴奋的尖叫声融入风里。
而恭弥,与我全然不同。他的双手并非仅仅抓着栏杆,而是像一位沉稳的舵手,轻轻搭在上面。当离心力将我们甩向一侧时,他没有惊慌后仰,反而顺势微倾身体,彷佛在与这股力量共舞。他的目光专注地追随着圆盘的旋转节奏,当我因为胡乱发力而让杯子时快时慢、颠簸不定时,我瞥见他的嘴角牵起一丝极浅淡、却无比真实的弧度。他甚至会在我松懈的间隙,不着痕迹地伸出手,指尖轻推圆盘,让混乱的旋转重新回归一种流畅而稳定的速度。
从咖啡杯下来,刺激感很快消退,我对漫长的排队心有余悸。「排队太久了,」我嘟囔着,眼睛四下搜寻,「我们找个不用排队的去玩吧!」
旁边的旋转木马音乐叮咚,几乎没人排队。我跑过去,指着一匹雪白的骏马:「恭弥,我们骑这个!」
他瞥了一眼那慢悠悠转圈的木马和上面装饰过度的马匹,脸上立刻露出「这很愚蠢」的表情,干脆地拒绝:「不要。」
「为什么嘛?你看它多漂亮!」
「无聊。」他言简意赅。
在我软磨硬泡下,他最终勉强同意,但只肯坐在旁边一动不动、像南瓜车一样的卡座里。马车慢悠悠地转着,的确有点……无聊。
就在这时,一阵混合著恐惧与兴奋的尖叫声从旁边传来!我们同时转头,是那个儿童跳楼机。它缓缓升到顶点,停顿一下,然后「唰」地猛坠下来!我吓得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想拉住恭弥的手。却发现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上下起伏的机器,眼神里闪烁着一种极专注的光芒,那是他面对感兴趣的难题时才会有的表情。
我忽然明白了。之前的咖啡杯、甚至勉强坐上的马车,都是我想玩的。这次,应该轮到他了。虽然心里很害怕,但我还是深吸一口气,指着跳楼机说:「恭弥,我们去玩那个好不好?」
他有点惊讶地看向我,随即点了点头,眼神亮了起来。
安全带将我们紧紧锁在座位上的那一刻,刚才鼓起的勇气就像被针扎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机器发出低沉的嗡鸣,开始缓慢而不可抗拒地上升,脚下的人群和景物一点点缩小、变远,我的心也跟着悬到了嗓子眼,呼吸变得急促。升至最高点时,风声骤然清晰,整个游乐园在脚下变成了一幅微缩景观,有那么一瞬间,世界陷入一种令人心慌的宁静。
——然而,这宁静是陷阱!
毫无任何预兆,我们猛地向下坠落!那一瞬间,强烈的失重感像一只无形的巨手攥紧了我的五脏六腑,狠狠地往上提,彷佛要把我的灵魂从身体里抽出去。胃里翻江倒海,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头顶,夺走了我的呼吸。我死死闭紧双眼,连尖叫都卡在喉咙里,变成破碎的呜咽,耳边只有风声凄厉的呼啸,整个世界只剩下急速下坠的虚无和无边的惊惶。
就在这意识几乎被恐惧撕碎的空白地带,一只手忽然覆盖了上来,紧紧地、用力地压在了我死死抠住安全栏、已经冰凉僵硬的手指上。那触感来得如此突然,在极度的混乱中,我根本无暇去思考这只手属于谁。但它那么有力,那么稳定,带着温热的实感,像在狂风暴雨、惊涛骇浪中突然抛下的锚,硬生生将我从溺毙般的恐惧边缘拽回了一丝清明。我仍然害怕得浑身僵硬,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但那只手传来的坚定力量,莫名地在我一片混沌的黑暗里点亮了一盏微弱的灯,让我模糊地觉得,这场可怕的坠落终有尽头,我并非孤身一人。
第二次,第三次坠落……每一次那恐怖的失重感再度袭来,那只手都会更加用力地握紧我,指节甚至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彷佛在无声地传递着一个安心的讯息。
当机器终于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彻底停稳在地面时,我彷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虚脱地瘫在座位上,眼泪汪汪,大脑一片空白,还沉浸在刚才的惊吓中回不过神。恭弥已经利落地解开了他自己的安全带。他转过身,并没有一句多余的安慰,只是用那双总是平静的眼睛看着我,用陈述事实般的语气清晰地说:「结束了。」
然后,他向我伸出了手——正是那只刚才一直紧握着我的手。
我的目光迟钝地落在那只手上,掌心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潮湿,不知是来自我的冷汗,还是……我缓缓地、颤巍巍地伸出自己还在发软的手,放进了他的掌心。他微微用力,将我从座位上拉了起来。当我的双脚重新踏实地踩在地面时,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软感才后知后觉地蔓延开来,但同时,一种巨大的安心感也终于冲破了恐惧的余波,将我紧紧包裹。
不知不觉间已经是正午,爸爸妈妈和松本先生坐在另一张桌子,而我们被安排在小孩子专属的小圆桌,专心对付着面前的儿童套餐,耳边只有自己咀嚼食物的声音和远处隐约的喧闹,并不能听清大人们在聊什么。
妈妈看着我们这边,温柔地笑着对松本先生说:「云雀君总是这么沉静懂事,您照顾起来一定很省心吧。」
松本先生优雅地放下汤匙,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情,他微微压低声音:「您太客气了。事实上,在少爷更小的时候,尤其是三岁前,情况颇令人忧心。他几乎完全不与人交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为此,先生和夫人曾谘询过多位专家,那段时光……并不容易。」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超越职责的真切感慨,目光温和地落在正安静用餐的云雀身上。「幸好,后来遇到了藤原小姐,少爷他……确实比以前活泼了些许。」
爸爸顺势接话,语气爽朗而随和:「小孩子嘛,有玩伴总归是开心的。说起来,他们也快上小学了,你们这边有什么打算?我们家这个小丫头没什么主意,我看她肯定是云雀君去哪里,她就想跟着去。」
松本先生微微颔首,语调平稳而从容:「关于学校,我们优先考虑了并盛町。那里的教育资源非常优越,从幼儿园到高中有一套完整的体系,无论是师资还是校园环境,都令人满意。」
他话音稍顿,见爸爸赞同地点头,才继续娓娓道来:「此外,云雀家的亲族多半聚居在那一带,便于往来照应,这对维系家族联系而言也很重要。」此时,他目光转向妈妈,带着周全的考量:「加之附近的国际机场交通便利,也非常符合先生和夫人二位频繁出差的需求。」
「因此,」他最终温和地总结道,「少爷之后会入读并盛小学。我们认为,这是目前最妥当的安排。」
爸爸听完后了然地轻松说:「并盛小学挺好,离家近。我们没那么多讲究,诗织开心最重要。」妈妈也笑着附和:「是呀,孩子们能继续在一起,有个伴,我们就最放心了。」
我们很快吃饱了,上午疯玩的疲惫感袭来,两个小人儿开始忍不住像小鸡啄米一样打哈欠。爸爸妈妈和松本先生见状,便让我们在餐厅柔软的长椅上靠着他们休息。温暖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像一床暖洋洋的毯子盖在身上,我几乎是瞬间就睡着了,连梦里都好像还在旋转、坠落,耳边彷佛还回响着恭弥那句平静的「结束了」。
不知过了多久,是被一阵由远及近、欢快又响亮的音乐声吵醒的,中间还夹杂着人群的欢呼与鼓掌。我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发现恭弥也刚醒不久,头发有一小撮不听话地翘着,脸上还带着一丝懵懂的睡意。窗外,原本午后安静的园区已经变成了欢乐的海洋!
「是花车巡游!」我瞬间清醒过来,兴奋地拉着他往外跑。
宽阔的主干道两旁早已挤满了期待的人群。巨大的花车像一座座移动的童话城堡,缓缓驶来。穿着亮闪闪衣服的哥哥姐姐们,装扮成公主、骑士和各种可爱的动物,在车上伴着音乐跳舞,朝着我们用力挥手。金色的亮片在阳光下飞舞,泡泡机吹出无数七彩的泡泡,空气里都弥漫着快乐的甜香。我踮着脚尖,看得目不转睛,也学着旁边小朋友的样子,使劲朝着花车上的人物挥手。
巡游的最后,一位扮成圣诞老人的工作人员邀请所有游客一起拍一张大合照。我们被爸爸妈妈推到人群的前排。在快门按下的前一刻,妈妈又赶紧拿出拍立得,对我们说:「诗织,恭弥,看这边!」
我立刻心领神会,紧紧揽住站在身边的恭弥的胳膊,将头亲昵地靠向他那边,对着镜头绽放出一个最大的笑容,高高比出「耶」的手势。闪光灯「啪」地一亮,刺得我眨了眨眼。恭弥在我的突然「袭击」下,身体微微僵了一下,却难得地没有挣开,只是将脸稍稍偏开,目光垂向了地面。
妈妈笑着走过来,将那张正慢慢显影的相纸递给我。我宝贝似的捧在手里,看着我们两个的身影在相纸上从模糊渐渐变得清晰。
在黄昏时分我们坐进了摩天轮。轿厢缓缓升高,将地面的喧闹隔绝成模糊的背景音。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温暖的金粉色,云朵边缘像镶了熔化的金子。我低头看着手中渐渐显影的照片——上面的恭弥虽然表情依旧淡淡的,但没有躲开我的亲近。我把它小心地握在手里。
轿厢越升越高,就在我们快要到达顶点时,我忽然发现窗外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飘了下来。一开始只是零星几点,像谁不小心撒下的闪粉。但很快,它们变得密集起来——是雪!
雪花就像扇动着翅膀的白蝴蝶,在空中轻盈地飞舞、盘旋。它们静悄悄地落在摩天轮的钢架屋顶上,彷佛给冰冷的金属披上了一条柔软的纱巾;它们落在下方游乐园那些光秃秃的大树枝桠上,大树彷佛一夜之间绽开了无数银色的小花;它们落在远处空旷的大地上,彷佛给世界盖上了一层厚厚的、安安静静的棉被。我甚至想像,如果现在走出去,雪花落在我的头发上,一定就像妈妈给我夹上了几个会发光的小夹子。
轿厢里很安静,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看着窗外这片突如其来的、魔法般的雪景,看着雪花无声地装点着这个我们玩了一天的童话世界,心里那股从早上就隐隐盘旋的不舍,像这渐渐浓密的雪一样,变得沈甸甸的。真希望时间能停在这个高高的、安静的摩天轮上,停在这场初雪里。雪花让一切都静了下来,也让离别的脚步声显得更加清晰了。
当轿厢终于缓缓降回地面,夜幕已开始降临,雪却下得更密了。我握紧了手里那张记录着阳光与欢笑的照片,跟着他走出轿厢。
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雪花扑面而来,我回头望去,那座巨大的摩天轮在纷飞的雪中静静矗立,像一个即将醒来的梦。
心里装满了和他在阳光下、在尖叫中、在静默雪景里共同经历的回忆,那份浓得化不开的留恋,也彷佛被这洁白的雪悄悄覆盖,藏进了心底最深的地方。
如果有捉虫或者什么地方,也可以指出来的,我自己反复看总是看不见打了什么东西出来……不过关于老是打着打着云雀和恭弥不分这点,还是只眼开只眼闭吧,我觉得写云雀在诗织视角里太远,但是让我笔下总是写恭弥又太亲近,我总是随心而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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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9章:游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