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并盛町的月台被盛夏的暑气蒸得微微扭曲,空气中浮动着柏油与铁轨交织的灼热气息。我紧紧攥着小小的旅行袋,帆布面料已被掌心的薄汗浸得发潮。画筒安稳地躺在袋中,那幅《蓝色世界》正沉睡在里面,系着妈妈精心挑选的浅蓝色丝带,她说这个颜色像夏日清晨的天空。
记忆如温润的潮水漫上心头。那天放学,我像往常一样雀跃地跑进教室,却发现自己贴在墙上的画被新作品温柔地取代。老师俯下身声音柔和:「诗织的画太美了,但是我们要把这个展现美的机会轮流分享给大家哦。」
我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取下那幅画,指尖抚过画面上那朵已经有些褪色的小金花。
当指腹触碰到那抹淡去的金色时,心里泛起一阵微妙的涟漪。既为曾经被选中展示而暗自骄傲,又为此刻的替换而生出淡淡的失落。这种感觉,恰似最心爱的玩具总有一天会被郑重收进柜子深处,它依然属于我,只是不再占据最显眼的位置。
回到家我正仔细地将画卷起,准备收进画筒時,碰巧看见爸爸在书房整理他的珍藏。他取出一个深褐色的旧木匣,开启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里面安睡着许多泛黄的邮票。
「看,这些是爸爸小时候最珍贵的收藏,」他的手指也轻缓地抚过邮票边缘精密的齿孔,像在触碰往昔的时光,「如今它们安静地躺在这里,但每次开启都能让我重温当初得到它们时的那份雀跃。」
「有些美好不需要一直展示在人前,」爸爸合上木匣,手指在匣盖上多停留了片刻。他的声音温润而坚定,如同经年摩挲的玉石,「它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在岁月里陪伴我们。」
这份领悟像一滴水珠落入心湖,涟漪散去后,现实的轮廓重新变得清晰。月台的喧嚣声重新涌入耳中,热浪在视野边缘颤动。松本先生静立在车厢门前,而恭弥已经站在踏板上,身影在暑气中显得有些模糊。他微微侧首,目光越过人海望来像是在确认我的脚步。
踏上列车的瞬间,都市的喧嚣被隔绝在外。车厢里飘着便当的香味,混合着冷却的空调气息。恭弥靠窗坐着,视线早已被窗外流动的风景俘获。当列车开始移动,并盛町的轮廓渐渐融化在远方,高楼大厦如同退潮时的礁石般隐去。
窗外的景致开始变幻,钢筋水泥的直线条渐渐被田野的柔和曲线取代。车厢内的冷气开得很足,与窗外灼热的暑气在玻璃上相遇,结成一層薄薄的雾气,他的侧脸映在玻璃上与飞驰而过的风景重叠成一片流动的氤氲。
偶尔当他呼出的气息轻轻拂过玻璃,那片朦胧便会短暂地清晰起来。电线杆在那一瞬间化作五线谱上跳跃的音符,农舍的红色屋顶像散落的积木在绿意中闪现,随即又隐没在重新聚拢的薄纱之后。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玻璃,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痕迹,像是要在这一闪而过的风景里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整个世界仿佛化作一幅流动的水彩,在冷与热的交界处晕染开来。瞳孔中倒映着不断后退的风景,那种专注就像在审视一个正在展开的天地,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乡下的木造房子静静伫立在午后的阳光里,廊下的风铃随着微风发出清脆的叮咚声。我几乎是跑着冲进院子,扑进奶奶张开的怀抱里。
「奶奶!」我把脸埋在她带着皂香的和服前襟蹭了蹭,「好想您。」
「我们的小诗织又长高了。」奶奶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眼角漾开细密的笑纹。
这时爸爸妈妈也领着松本先生和恭弥走进院子。妈妈笑着介绍:「这位是松本斋一先生,一直照顾着云雀君。」又转向爷爷:「虽然松本先生比您年长几岁,但一路上对我们很是照顾。」
令我意外的是爷爷和松本先生一见如故。两位长者互相欠身致意时,爷爷爽朗地笑道:「看来我们都有照顾调皮孙子的心得啊。」松本先生素来严肃的脸上也浮现出温和的笑意,他微微颔首:「能遇见懂得这份心情的人,实在是难得的缘分。」
站在一旁的恭弥安静地观察着这一切,目光在古老的房舍和交谈的大人之间流转。我趁机凑到奶奶耳边小声说:「我带了画来,是特意送给爷爷奶奶的。」
奶奶接过画筒轻轻打开,把眼睛笑成了月牙:「这么漂亮的画,奶奶明天就把它挂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她的手指抚过画面上两个小人儿,眼里闪着温柔的光,「这可是我们孙女的大作呢。」
正当大人们相谈甚欢时,妈妈拍了拍我的肩:「诗织,先把画好好收起来吧。」她转头对恭弥和松本先生露出歉然的微笑:「虽然诗织只是假期才来住,但这孩子总说这里每个角落都藏着回忆。让她带你们参观一下如何?」
「好!」我眼睛一亮,雀跃地接过画筒,迫不及待地转向恭弥,「我知道哪里最好玩!我带你去看看我的秘密基地!」
没等他回应,我已经拉起他的手往屋里跑,木质走廊发出熟悉的吱呀声,像是在欢迎我们的到来。
带着他穿过熟悉的走廊,转角都印着童年假期里奔跑的足迹。「看,那里是我第一次发现燕子窝的地方。」我指着檐下,「还有那个储藏室,每年暑假我来的时候都会在里面找到新的宝藏。」
推开储藏室的老木门,阳光从格子窗斜斜地照进来,在漂浮的尘埃中绘出光桥。我展开画轴让深蓝的海水在纸上流淌,两个小小的背影站在海底隧道中,手若即若离地牵着。
「老师说我画得太满了,」我伸手揉了揉脸颊,语气里带着些许懊恼,「她说我恨不得把整片海洋都塞进画纸里,结果反而失去了重点,所以才没能被选去参加比赛。」
恭弥的视线依然停留在画面上,缓缓掠过那些或拥挤的神仙鱼、或飘荡的伞水母,最后落在那枚藏在角落的贝壳书签上。
「是各得其所。」他忽然开口。
我怔住了,手不自觉地放了下来。
「在动物园时,」他抬起眼,眸光在昏黄的光线中显得格外清亮,「你说被关着的动物会寂寞。」他轻轻点在画中那两个相触的指尖与蓝调上,「但这些都是自由的。」
我的心像是跌进刚刚晒过的蓬松棉被里,原来他连那些无心的话语都记得如此清晰。
「是啊,」我迎着被阳光描摹的他弯起了眼睛,连空气都变得轻快,「它们在一起很自由呢。」
「跟我来,」自然地牵起他的袖口,「带你去个更自由的地方。」
穿过屋后的小径,蝉声如同透明的纱幔将我们包裹。午后的山脚下格外凉爽,那棵三百岁的古树在山坡上投下巨大的荫翳,苍劲的枝干在午后阳光中舒展成一片天地,巨大的树冠像一把撑开的绿伞。他仰起头,凤眼微微睁大,我清楚地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叹。
「奶奶说,它的根比我们看到的部分还要深。」我的指尖轻抚过粗糙的树皮,那些皲裂的纹路像是时光刻下的密语,「它自己就在这里站了三百年,是不是很了不起?」
树干粗得需要四五个孩子才能合抱,靠近地面的位置有个不起眼的树洞。我竖起食指示意恭弥安静,然后一起凝神屏气。不过片刻,一只眼神锐利的猫头鹰从树洞中无声探出头来,金色的瞳孔在昏黄的光线中如同琥珀。它审视着我们,随即展翅掠过我们头顶,消失在暮色中的山林。
「看,」我压低声音,难掩兴奋,「整片山都是它的领地!」
恭弥依然仰望着猫头鹰消失的方向,山风拂过他墨色的发丝。良久,我听见他轻声回应:「嗯。」那声音里带着我从未听过的、近似向往的语调。
午后的阳光慷慨地泼洒在稻田上,整片田野仿佛镀了一层流动的金箔。清脆的鸟鸣织成透明声浪,在热风中起伏荡漾。奶奶在廊下的藤椅上打着盹,我像只偷溜的三花猫般踮起脚尖,却见恭弥早已从容不迫地穿过竹篱笆的间隙,意欲沿着蜿蜒的田埂走向小溪。
我慌忙甩掉脚上的凉鞋,拎在手里,赤足踏上被晒得温热的泥土。「等等我呀!」细嫩的草叶搔得脚心发痒,我忍不住咯咯笑起来。田埂两侧的狗尾草在风中轻轻摇曳,毛茸茸的穗子像是在对我们点头致意。
恭弥闻声回头,墨色的发丝在阳光下泛着蓝晕。流光在他眼中点燃两簇金色的火焰,恰似夜行猫科动物瞳孔里闪烁的光。他的脚步不着痕迹地放慢,裤脚只沾上了一两颗顽皮的苍耳,像是特意别上的绿色徽章。
待我跌跌撞撞地追到他身侧时,那片在桤木林荫下若隐若现的小溪已然展现在眼前。溪水将整片天空拥入怀中,水面闪烁着细碎的银光,仿佛谁把星河揉碎了洒进这弯浅湾,每一片流光都在诉说着夏日的私语。
我迫不及待地蹲在青石边,青苔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衣衫。成群的小鱼苗如银梭般在水草间游弋,划出一道道转瞬即逝的痕迹。「快看!」我轻轻拽住他的衣袖,指着水中摇曳的云影,「云朵在溪水里游泳呢。」
恭弥学我的样子蹲下身来,溪水映照出他放松的侧脸。水光摇曳间,他平日里紧绷的轮廓变得格外柔和。
他忽然伸出食指,轻轻碰触那片倒映的蓝天。指尖触及水面的刹那,一圈圈波纹向外荡漾,水中的云影随之轻轻颤动、变形,又在下一刻重新组合成新的图案。细碎的金屑在他指尖跃动,像是被惊动的萤火。
当水面重归平静,他仍专注地凝视着那片被自己搅动过的天空倒影。细密的睫毛在他脸颊投下浅浅的阴影,那双总是带着疏离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孩子般纯粹的好奇。
我们沿着溪流往下游探险,在拐弯处的草叢间撞见一片野覆盆子。红宝石般的果实藏在锯齿状的绿叶间,像大地悄悄藏起的甜蜜秘密。我谨慎地拨开带刺的藤蔓,轻巧地捻下最饱满的几颗,深红的汁液立刻在指腹晕开,像是为这个夏日盖下的专属印章。
挑了一颗最饱满的递过去,看着他微微蹙眉地接过,但随后也放进口中品尝。见他眼角舒展开来,我忍不住也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酸甜的汁水瞬间在舌尖漫开。这一刻,连拂过耳畔的风都带着覆盆子的清香。
这熟悉的味道让我想起去年此时,奶奶教我辨认野果时说过的话:「真正的好果子,都要经历先酸后甜。」当时我还不明白,为什么好吃的果子不能一开始就是甜的。
此刻站在覆盆子丛前,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手臂上跳跃,我忽然明白了奶奶的话。就像等待春日的樱花,要从寒冬就开始期盼;就像听睡前故事,总要经过漫长的铺垫,才能迎来最动人的结局。
我细心地将几颗最红的覆盆子包进宽大的树叶里,盘算着晚些请奶奶做成甜甜的果酱。当唇齿间还萦绕着那份独特的酸甜时,我隐约觉得,这个夏天的记忆,也会像这抹滋味一样,在未来的日子里被反复品味。
后来我们并排躺在草坡上看云朵从棉絮变成奔马,又从奔马化作远山。一只碧色蜻蜓翩然停在他的肩头,薄翼在夕照中折射出琉璃般的光彩。他并未躲闪,只是偏过头地看,直到那个小精灵振翅飞远,在暮色中划出一道晶亮的弧线。
「它一定很喜欢你。」我轻声说。
恭弥没有回答,只是仍凝视在蜻蜓消失的天际。
远处传来奶奶悠长的呼唤,几缕炊烟正从老屋的烟囱里袅袅升起,在粉紫色的天幕上写下归家的诗行。
傍晚时分,我兴冲冲地想帮奶奶准备晚餐。在端水给妈妈时,手心沁出的薄汗让玻璃杯倏然滑落——奶奶最珍爱的杯子在地上绽开一地晶莹。
我僵立原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那是奶奶结婚时的礼物,四十年来的每一天都在使用。
「对不起……」声音不受控制地带着哽咽。
大人们闻声赶来。奶奶望着地上的碎片轻轻叹息,那叹息却很快化作温柔的笑意:「用了四十年的杯子,也该休息了。」
晚饭时,爷爷将最大块的烤鱼夹到恭弥碗里:「多吃些,正在长身体呢。」奶奶的目光在我们之间流转,语重心长地说:「要是以后受伤了、难过了,随时都可以回到这里,爷爷奶奶永远为你们留着灯。」
恭弥停下筷子,认真地点头。灯光下,他耳尖泛起的薄红泄露了内心的动容。
那晚我们睡在阁楼的客房里,两床被褥并排铺在榻榻米上。我在被褥里辗转反侧,榻榻米的草席纹路硌得人无法安眠。白天的画面在脑海中反复上演着玻璃杯坠落的瞬间、碎片飞溅的轨迹、奶奶叹息时眼角的细纹,每一遍回想都让胸口发紧。
「睡了吗?」我终于忍不住对着黑暗轻声问道,声音里还带着未能平息的起伏。
「还没。」恭弥的回答很快从隔壁被褥传来。
月光悄悄移动了半尺,他在黑暗中沉默片刻,声音在夜色里格外清晰:「碎片很锋利,但收拾干净就好了。」
这句话像晚风拂过心头的褶皱,让那些紧绷的愧疚悄然松动。我慢慢躺回自己的被褥里,原本硌人的草席似乎也变得温柔。当我重新调整姿势时,不经意瞥见窗外的夜空,疏朗的星子正透过木格窗安静地闪烁,像是谁在天幕上撒了一把细碎的水晶。
被褥不知何时变得蓬松柔软,像云朵般轻轻包裹住我。那些辗转反侧的焦躁,终于在这片星光下化作了平稳的呼吸。
翌日清晨,我看见恭弥站在院子里看爷爷劈柴。当木柴应声裂成两半时,他眼中的若有所思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些什么。那道光很轻,却坚定。
在早饭后松本先生来接我们返程时,奶奶将两个亲手烤的饼干仔细装进印着小花的铁盒里,千叮万嘱说着:「一定要记住爷爷奶奶会在这里等着你们。」
回程的列车上,当列车驶入漫长的隧道,整个世界突然被温柔的黑暗包裹。窗外的风景消失不见,只剩下玻璃上我们并肩而坐的模糊倒影。
就在这时,恭弥的声音在黑暗中轻轻响起:
「我會找到我的自由。」
这句话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心上。我转头望去,恰好隧道灯光掠过,在他眼中映出转瞬即逝的星芒。
当光明重新涌入车厢,他依然端坐着望向窗外。但我知道,这片无垠的田野已经给了他新的啟示,或许自由与秩序从来都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
列车缓缓驶入并盛站时,夕阳为饼干盒镀上温暖的金色。这个夏天的所有回忆,在往后的岁月里恒久地映照着此时的温度。
售后服务?
是上一章写累了,来点放松的日常?
我犹豫了很久很久要不要让他说出最后的那句话,又想到反正也是私设如山的故事,说出来也没关系吧。在我看来云雀就是很有他自己「道」的人,虽然形式上基地守在并盛,但是心灵却也自由,这个故事实际上也是想尝试去解释他各种行为的历程,纯属个人观点上的拙劣补全罢了,要以官方为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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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21章: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