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最先感知到春天的,不是眼睛,而是鼻子。空气中那股冬日凛冽的气息不知何时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著湿润泥土、新生青草和某种淡淡甜香的气味。我推开窗,才发现源头是街道旁那排樱花树,它们彷佛约定好了,就在昨夜无声地爆出了一树树轻云般的粉白。
这股温柔的香气,像个看不见的伙伴,一路跟随着我到了幼儿园,又随着我们涌上校巴。车厢里像个装满了嗡嗡振翅蜜蜂的蜂巢,每个小朋友的脸上都洋溢着压不住的兴奋。我也按捺不住地跪在座椅上,转身向后望,看见云雀独自坐在后排窗边,额头轻轻贴着微凉的玻璃,目光似乎落在遥远的天际线。我们没有坐在一起,但知道我们正一同前往那个静谧温柔的春日里。颠簸的车程犹如一枚轻巧的落叶在春风中飞行,载着我们驶向一场满怀期待的冒险。
当车门在山丘上「噗嗤」一声打开,那股熟悉的香气骤然变得浓烈而盛大。我们欢呼着冲下车,脚下是绵软的、彷佛刚铺好的绿色绒毯,温柔地延伸到视线尽头。天空宛如一块琢磨得极其光滑的蓝宝石,又像一匹织造精密的蓝缎子,上面镶嵌着一轮金光灿烂的太阳。阳光慷慨地洒下,为所有的景物都镀上了一层鲜亮的色彩,几片白云如银河般横跨天际,像悠闲的舟船缓缓随风移航。眼前延展开的景色,让人的心跳都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变得平静而舒畅。老师笑着宣布自由活动,她的声音几乎瞬间就被山风和孩子们的笑声吹散,融入了广阔的天地间。
也就在这时,大人们像变魔术一样,拿出了准备好的风筝。我的是一只巨大的、半透明的水母,我特意用闪亮的玻璃纸给它黏上了一条条长长的彩带触手。在出发前,我还用画笔在它圆圆的脑袋上画了个大大的笑脸。虽然明知飞上天后谁也看不见,但当我举着风筝轻轻挥动,阳光穿透玻璃纸,折射出宝石般斑斓闪烁的光点,已经让我欢喜不已。而松本先生递给云雀的,则是一只堪称春天使者的燕子风筝。它的身躯是通透的黑色,线条流畅优雅,象征着喜悦、新生与希望,在古老的故事里,燕子总是被视为带来好运与幸福的预兆。
爸爸帮我高高举起水母,我拉着线在前方奋力奔跑。风迎面扑来,鼓满了我的外套,手中的线轴开始呜呜作响,传来一股强大的拉力。我回头看,我的大水母正摇摇摆摆地拥抱天空,那些彩带触手兴奋地扭动飞舞,像真的在湛蓝的天海里遨游。从爸爸手中郑重接过线轴的刹那,一股庄严的使命感油然而生。我更加卖力地跑动、放线,一心想要我的水母游到比天海更高的地方,去看看云层之上,是否正举办着神明大人的春日宴会。
眼角余光里,云雀的燕子早已稳稳盘旋在天上,化为一个从容的黑点。他几乎不需要移动,只是静静站立,彷佛与风融为一体,仅凭指尖细微的动作,便自如地掌控着风筝的轨迹。那飞翔的燕子宛如他延伸出去的意志,正优雅地替他触摸着那些舒卷的、他喜爱的流云。
我则与他形成鲜明对比,忙得不可开交。天空已被各式各样的风筝占领,彩色的蜈蚣、威武的老鹰、灵巧的蝴蝶,它们的线纵横交错,在阳光下闪着几乎看不见的、却危险的光。我就像闯入了一片无形的蜘蛛网,既要对抗着一阵阵不听话的乱风,让我的蝴蝶不至于一头栽下,又要像只忙碌又笨拙的蜂鸟,时而弯腰俯身,时而小碎步急转,惊险地避开那些可能将我的风筝拦腰截断或缠绕在一起的风筝线。
我的全部心神都被天空吸引了。仰着头,脖子已经发酸,眼睛却舍不得离开那片蔚蓝的画布,以及我那只在风中奋力挣扎的彩色水母。我完全沉醉在这种与风博弈的乐趣里,下意识地倒退着脚步,想为风筝寻找一片更开阔、更安全的领空。
就是这不管不顾的着迷,酿成了「灾难」。我脚下突然被草根一绊,整个人彻底失去平衡,猛地朝后倒去——紧接着,后背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一个温热而坚实的「障碍物」。
「唔!」
一声闷哼从我头顶传来。是云雀!在倒下去的电光石火间,这个认知闪过脑海,随之而来的是天旋地转的失重感。与其说是撞,更像是我这枚失控的炮弹砸中了他。这一交跌得又沈又猛,根本无法控制身体,彷佛不是跌在草地上,而是要滚下一个看不见的斜坡。天旋地转之间,手臂胡乱挥舞想要抓住什么,膝盖也不知磕在了哪里,似乎有温热的触感极快地擦过我的耳廓和脖颈,分不清是他的手试图拉住我,还是我们俩的衣料或头发在匆忙间纠缠。耳边我自己和旁人的惊呼混作一团,我们像两捆失去控制的稻草,纠缠着重重地跌进软茸茸的草地里,扬起几片草屑。
「砰」的一声闷响,我还处于七荤八素的眩晕中,就惊骇地发现——云雀松手放开了他的线轴!
那只原本优雅盘旋的燕子,瞬间像被抽去了灵魂,在空中剧烈地翻滚、打转,失控地向下坠落。它的线更是不可避免地与我那只可怜的水母紧紧缠绕在了一起。
「啊!你的风筝!」我吓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也顾不上自己的狼狈,下意识地死死抓住自己手中的线轴,彷佛这样就能挽救些什么。
万幸的是,爸爸及时赶了过来,他眼明手快,利落地几收几放,便将两只难分难舍的风筝一并安全地收回了地面。
云雀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草屑,先是低头快速检查了一下自己手中的线轴,然后才看向我,语气一如往常地简洁:「没事吧?」
我还沉浸在方才的混乱和自责里,摇摇头,声音因沮丧而显得闷闷的:「对不起……把你的燕子弄坏了……」
直到这时,随着剧烈心跳的渐渐平复,混乱的感官才慢慢归位。一个极其轻微、几乎被刚才那场猛烈撞击所淹没的触感,却像水底浮起的气泡般,悄然浮现在记忆里——在跌倒那完全失序的一刹那,似乎有什么极柔软的东西,既像被阳光吻过的微风,又如像一颗划破夜空的流星,它的尾焰短暂地温暖地擦过了我。
忽然,一只手轻轻落在了我的头顶。
那触感极其短暂,带着一点犹豫,像一片被风吹落的羽毛,又像怕惊扰什么似的,非常快速地、像拂过蒲公英绒毛那样,在我的发梢上轻触了一下——彷佛只是要弹掉沾在上面的草屑或灰尘。
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抬起眼,正好捕捉到他收回手的动作,和他转开视线时侧脸上那点几乎看不出的、不太自然的神情。盘踞在心头的难过和自责,被这个突如其来、意义不明的动作打断了,注意力一下子从天上坠落的风筝,被拉回到了眼前这个别扭的人身上。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悸动,混杂着困惑,竟然奇异地让沉重的愧疚感减轻了一点点。
他还是一句话也没说,转身便去捡他的线轴。
午饭时间,盛开的樱花树下彷佛瞬间绽放了许多五颜六色的野餐垫。云雀打开他的便当盒,里面的食物井然有序,泾渭分明,玉子烧规整地占据一格,蔬菜则分门别类地躺在另外两格,色彩清爽。而我的便当一打开,就是一个小小的、热闹的动物园:圆滚滚的小熊饭团、用小番茄巧妙装饰成的小兔子、被压模成星星和爱心形状的胡萝卜片,还有咧着嘴笑的可爱八爪鱼香肠。我大方地把饭盒往他那边推了推,邀请他一起吃,妈妈早就预料到我会分享,特意多准备了份量。
云雀用筷子夹起一只八爪鱼香肠,沉默地审视着,彷佛在观察一种从未见过的奇妙生物。我一边吃着自己的饭团,眼角瞥见他久久没有动作,心想他一定是夹到了不喜欢的东西,就像我有时会不小心把青椒挑出来一样。于是,我很自然地探过头去,一口就叼走了他筷子上的香肠。
他举着空筷,怔住了,脸上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神情。
就在香肠入口的瞬间,我猛地意识到不对劲。他审视的眼神或许不是讨厌,而是好奇或专注;他吃东西总是慢条斯理,和我风风火火的样子完全不同。更重要的是——我忽然想起妈妈说过,不可以随便从别人碗里夹东西,这非常不礼貌。我这样做,他会不会觉得我很粗鲁?会不会生气?
我立刻意识到自己闯了祸,马上从自己盒里夹起最大、最饱满的一只八爪鱼,迅捷地递到他嘴边,用眼神和动作无声地催促:「啊——」
他顿了一下,微微启唇,我顺势将香肠塞了进去。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垂下眼帘,咀嚼的动作变得异常轻缓,只有耳根悄悄泛起的一抹极淡的红晕,隐约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他没有评论味道,却又默默地、顺从地夹起了下一块我分享给他的造型食物。
吃饱后,暖阳和微风带来了浓浓的困意。大人们彷佛有说不完的话,依旧在一旁低声谈笑,而我们这些孩子则抵不住睡意,并排躺在了樱花树下。头顶是漫天纷繁的粉白花云,光线透过枝桠的缝隙,在我们的额头上投下细碎跳跃的金色光斑。老师的声音伴着风声,若有似无地传来:「……传说啊,那让人舒服的春风,是山神爷爷甦醒时呼出的气息……这满树漂亮的樱花,就是山神送给孩子们的礼物……花瓣轻轻落下,是为了给草地铺上一床软软的被子,让大家都能做个甜甜的好梦……」
温柔讲述古老传说的话语,像从远方飘来的摇篮曲,轻轻萦绕在我们半梦半醒的意识边缘。闭上眼睛,能感觉到阳光被花枝筛成温暖的波纹,轻轻荡漾在眼皮上;能闻到身下的青草与头顶的花香被风搅和在一起,散发出的甘美气息,只要稍稍凑近身边那墨玉般沉静的人,便能嗅到一丝令人无比安心的、干净的线香气味。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梦乡之际,一阵轻柔的山风路过,摇落了一场缤纷的「樱吹雪」。无数柔软的花瓣簌簌飘落,像春天轻盈的叹息,又像神明低声的祝福,轻轻落在我们的发丝间、脸颊上,其中一片格外调皮的花瓣,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云雀的鼻尖上。或许是感觉到了那细微的触碰,他在睡梦中轻轻皱了皱鼻子,像只被打扰的小动物。那花瓣晃了晃,却没有落下。
我迷迷糊糊地看到这一幕,睡意一下子被赶跑了不少。我忍住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想帮他把那片花瓣拿下来。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的鼻尖时,他却突然动了一下,无意识地侧过身,面向了我这边。我的手指就那样僵在了半空中。而他均匀的呼吸,轻轻拂过了我的手背,痒痒的,热热的。
更让我没想到的是,他蜷起的手指,在梦中无意识地动了动,恰好轻轻勾住了我摊开在草地上的小拇指。一个非常轻微,却无法忽略的牵绊。
那一瞬间,我连呼吸都放轻了,心里彷佛有什么东西轻轻化开。头顶的花瓣还在静静飘落,落在我们的头发上、衣服上,而我们的手指,就这样被一瓣樱花和一个无意识的动作,悄悄地连在了一起。彷佛整个世界都温柔地屏住了呼吸,守护着这个静谧而美好的秘密。
回程的校巴上,伴随着轻微的摇晃和满车的疲惫与满足,我偷偷将几片捡来的、最完整的樱花瓣,小心翼翼地藏进外套口袋。可到了家门口,满心欢喜地想拿出来时,却发现它们已不知何时从口袋的缝隙悄悄溜走了。
我有些失落地回头,恰好看见最后几片粉色的花瓣,正乘着渐起的晚风,打着优雅的旋儿,翩然飘落进门前那条潺潺的小溪,随着清澈见底的流水,悠悠地、坚定地流向远方。
我趴在冰凉的石桥栏杆上,静静地望着那抹最后的粉色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心里起初的那点小小失落,渐渐被一种更饱满、更温暖的情绪取代。
花瓣是带不走的,但这个装载了风的拉力、便当的温馨滋味和花瓣轻柔亲吻的完整春日,已经被山神的祝福细细包裹着,妥帖地珍藏进了我记忆的宝盒里,永远也不会褪色。
我满足地拍了拍那个想像中的宝盒,然后偷偷地笑了。
反正往后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春天,还有……
马上就要到恭弥的生日了!
我要用回忆把他填满!
=======彩蛋,或者废案?因为我很纠结作为主动方的那一边会不会ooc,所以诞生的另一版=====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梦乡之际,一阵轻柔的山风路过,摇落了一场缤纷的「樱吹雪」。无数柔软的花瓣簌簌飘落,像春天轻盈的叹息,轻轻覆在我们身上。其中一片格外调皮的花瓣,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云雀的鼻尖上。或许是感觉到了那细微的触碰,他在睡梦中轻轻皱了皱鼻子,像只被打扰的猫。那花瓣晃了晃,却执拗地停驻。
这细微的动静让我从浅眠中半醒,迷迷糊糊间,只觉得脸颊和脖颈也被花瓣弄得有些痒。我在睡意朦胧中无意识地侧过身,想寻个更安稳的姿势,脸庞自然而然地朝向了身边那个熟悉的、带着阳光气息的热源。伴随着翻身,我原本摊开在草地上的手也轻轻一动,小拇指不经意间,便勾住了身边那份同样在梦中松弛下来的温暖。
一个非常轻微,却无法忽略的牵绊,就在这樱吹雪中悄然形成。
那一瞬间,彷佛连风都静止了。我并未完全清醒,却在朦胧中感受到一种奇异的安宁与妥帖。那温暖没有躲开,反而在我无意识地轻轻勾紧时,传来一种模糊却坚实的回应,像冬天里挨着一只暖炉般让人安心。这份安心让我得寸进尺,在睡梦中将那根温暖的手指更紧地攥在了手心,彷佛抓住了一个安稳的梦。
我们的手指,就这样被一瓣落在其间的樱花悄悄连系。
远处,或许是偶尔经过树下的松本先生,或许是正在寻找我们的老师,他们停下了脚步。隔着纷扬的花瓣,他们看见的是这样一幅画面:灿烂的樱花树下,两个小小的身影依偎在落花铺成的毯子上,睡得正熟。他们的手极为自然地轻触在一起,彷佛生来就该如此。没有人上前打扰,大人们的脸上不约而同地浮现出温柔的笑意,随即悄然离去,将这片宁静完整地留给了他们。
彷佛整个世界都温柔地屏住了呼吸,共同守护着这个由风、花和梦境编织的,静谧而美好的秘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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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12章:春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