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屋内,光线昏暗,杂物胡乱堆放,空气中弥漫着尸体**的酸臭与食物馊败混合的刺鼻气味。
老仵作是个矮小精瘦的老头,显然对此等场面早已习以为常。
他气定神闲地从随身木箱里取出一个小巧的铜炉,点燃一块苍术,药香渐渐弥漫,驱散了些许恶臭。
他一边摆弄器具,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告诫众人:
“人死如灯灭,可这魂魄啊,一时半会儿还散不去。尤其是横死、枉死,或是身后事没料理妥当的,怨气就容易缠着不走。”
他抬眼,似有若无地撇着王癞子,“老话说,生前不尽孝,死后鬼嚎叫。活着的时候不当人子,让老人家寒了心,这死了之后……啧啧,保不齐梦里都要来找你说道说道。所以啊,该有的礼数不能省,该尽的孝心不能缺,不然,祖宗不安,家宅难宁啊。”
王癞子原本嫌恶地扇着风,听到这话,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他生前确实把他爹当摇钱树,没少啃老,如今老头子这么不体面地躺着,他心里也有点发毛。
但他很快又强自镇定下来,吓唬谁呢,老子是他亲儿子,他还能害我不成?大不了……大不了以后多给他烧点纸钱元宝,让他在下头也潇洒点。
他嫌弃的嘟囔着:“死都死了,还搞这些麻烦……赶紧验完得了。”
老仵作将他这番色厉内荏看在眼里,嘴角向下撇了撇,露出一丝看透世情的淡漠。
他见过太多类似的情形,老人辛苦一辈子,老了被儿孙嫌弃,死后草草埋了了事,甚至为了一点家产闹得不可开交。
他不再多言,沉声对众人道:“气味冲撞,无关人等可暂避。若要旁观,请掩住口鼻,勿要惊扰亡魂,勿要触碰屋内任何物件。”
雪雁并非第一次见死人,爹娘去世时,她与田大壮也曾亲手为二老净身穿衣。
可那时是伤心大过恐惧,更何况也没有眼前这么邋里邋遢,与眼下这污秽、不体面的场景截然不同。
那浓烈的气味直冲脑门,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脸色发白,强忍了几下,终究是支撑不住,捂着嘴踉跄地冲出门外,扶着院墙剧烈地干呕起来。
田大壮见状,看了一眼屋内的尸体和王癞子,也连忙跟着跑了出去,嘴上说着“雁儿你没事吧”,手有些敷衍地拍着她的背,目光却时不时瞟回屋内,心思显然并不全在痛苦呕吐的妻子身上。
黛玉立于门边,尽管做好了准备,眼前尸身的惨状还是让她心头一凛,内力在体内流转一周,强行压下了那股不适,可她嗅觉远比常人,这气味于她而言更是放大了数倍。
她只好暗中点上自身几处穴道,暂时封闭了部分嗅觉经络,那令人窒息的恶臭霎时减弱。
她紧紧盯着老仵作的每一个动作。她倒是想瞧瞧,这王癞子家,究竟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
老仵作不再理会众人,将自身准备妥当之后,便走过去仔细观察死者。
只见王老爹青黑的面色和涣散的瞳孔,老仵作用一块干净的白布蘸了随身带的清水,擦拭死者口鼻周围,仔细分辨着任何可能的残留痕迹。便取出一套长短不一的银探针,在带来的小油灯火焰上烤,然后探入死者喉部,取出微量胃容物,置于自带的白瓷盘中,用细签仔细拨弄、细细辨认。
也就一刻钟的功夫,他才拱手走向屋外的封师爷回禀:
“回师爷,死者面色青黑,指甲根部明显发绀,十指微蜷,此乃砒霜中毒之典型状。且在其胃中残留物里,可以确认的是未消化完全的田螺肉碎与酱汁痕迹,与‘稻花飘香’所售酱爆田螺之形态、气味皆吻合。”
此言一出,王癞子也不顾及现在是一个怎样个状况,立刻站出来跳脚,指着刚缓和过来的雪雁和田大壮骂道:“听见没,铁证如山。就是你家的毒螺害死我爹,赔钱!不,要你偿命!”
田大壮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反而被吓得哆嗦一抖,王癞子得势不饶人,冲上前竟想揪打田大壮:“你这黑了心肝的赘婿!定是你在田螺里下毒,想害死我爹再谋夺我的家业!”
“放你娘的狗屁。”田大壮被逼到墙角,恐惧瞬间化为一股邪火,竟反手推了王癞子一把,双目猩红地吼道:
“我为什么要毒死你爹?我跟你爹无冤无。我现在反而认为是你。是不是你爹老了不中用了,你嫌他是累赘,自己下毒想讹诈我,好去赌坊翻本?你看看你家这模样,像死了人的样子吗?”
这话如同冷水滴入油锅。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到王癞子身上,很快就联想到王癞子家中那不合常理的景象。
是呀,田大壮动机不足,但这王癞子嗜赌成性,为了钱……未必做不出来这样的事情!
王癞子被这反咬一口弄得猝不及防,当即指着田大壮的鼻子:“你娘才放屁,那是我亲爹,我再不是人,能干这种畜生事?”
他转向封师爷,噗通跪下,赌咒发誓:“青天大老爷,您要明察啊,我家……我家是有点家底,但那是我祖上留下的,砒霜那是药铺严格管制的,您去查,我家要有半钱砒霜,我天打雷劈!定是这田大壮自己不小心让田螺沾了脏东西,现在想赖在我头上。”
田大壮见火力被引开,且王癞子家底似乎不像想象中干净,也松了口气,腰杆都不自觉地挺直了些。
他主动对封师爷说:“师爷,小的觉得王癞子嫌疑最大,您一定要严查他。小的……小的一定配合调查。”
那积极的样子,与先前判若两人。
封师爷将田大壮的反常看在眼里,心中疑窦更深,但眼下没有证据,只能按下不表。
就在这时,衙役押着几个垂头丧气的壮汉过来:“封师爷,这几个地痞鬼鬼祟祟想从后门溜走,被我们拿住了。”
王癞子一看,这几人正是他常聚在一起赌博的狐朋狗友!
封师爷正愁案件不知如何处置,便厉声审问那几个地痞。
几名地痞被官差威严所慑,他们本就是欺软怕硬的货色,见此阵仗,立刻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回、回老爷,我们是王癞子叫来、来赌钱的。他、他这儿常设赌局……”
“赌资从何而来?”封师爷追问。
“有、有时是现钱……有时……”
地痞眼神躲闪地瞄向田大壮,“有时田掌柜手头紧,就、就让我们去他店里吃饭,假装吃坏了肚子,拿来的赔偿就当是抵了赌债……”
“什么?”雪雁闻言,如遭雷击,声音都在发颤:“田哥,你……你竟然拿店里的血汗钱去赌?还让他们来白吃白喝趁机讹诈?”
她想起往日王癞子一行人来店里大吃大喝,田大壮总是赔着笑脸爽快记账,有些时候,还上门索要赔偿,原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们计划好的!
就算是骗她自己,反而没什么,可是那不仅仅是店里的收入,更是她一分一厘为弟弟小阳攒下的读书,那是她们李家的希望呀。
小阳自幼聪慧,酷爱读书,却因家贫只能偷偷买几本旧书自学,偶尔趴在学堂外墙偷听,还要提心吊胆怕被先生驱赶。
几年下来,竟也认了不少字。她万万没想到,自己起早贪黑、省吃俭用,好不容易攒下的一点银钱,竟都被丈夫拿去填了赌债的无底洞。
伤心、愤怒、被欺骗的痛楚将她淹没了,眼泪夺眶而出,她眼前一黑,身子软软就要倒下。
黛玉一直留意着她,见状稳稳扶住雪雁,同时冷声对封师爷道:“封师爷,这些人聚众赌博,按律令,凡无官引而设赌、赌资过大者,当拘押收监,并缴没所有赌资赌具,此风断不可长。”
田大壮见事情彻底败露,索性撕破脸皮,指着雪雁狠狠道:
“李雪雁!你可别忘了,这饭馆的招牌菜,这生意,哪一样不是靠我田大壮的手艺撑起来的?要不是我,就凭你一个弱女子,早喝西北风去了!我拿我自己赚的钱去赌,天经地义,何错之有?”
他自觉抓住了理,气势反而嚣张起来。
雪雁被他这番无耻言论气得浑身发抖,哽咽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闻讯挤进来的小阳恰好听到这番话,少年血气方刚,如何能忍?
他猛地冲上前,一把推开田大壮,双目喷火:“你这个畜生!平日里你打我姐姐,我们都忍了!如今你竟敢拿我姐给我攒的读书钱去赌!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田大壮根本不怕这半大孩子,真面目既已揭开,他反而觉得轻松了,不用再装那缩头乌龟、人前一套背后一套。
他开怀大笑道:“我是你姐夫,现在还是我当家做主。要不是我,你们姐弟早就上街乞讨了,还能有今天这安稳日子?一点感恩之心都没有。哼,幸好没让你去读书,就你这目无尊长的德行,我去官府告你一个不孝忤逆,你这辈子都别想进学堂,我劝你识相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