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得痛苦时,古伊娜一般会选择睡觉。
她自认不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否则她也不会沉迷于酒精和脑电波刺激。
她在阵地里睡过觉,或者说,是在她上司的背上。
那时古伊娜还是个普通的三等兵,抱着枪卧在战壕里。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北风穿过光秃秃的桦树林的声音。
她大概只正式上战场三小时,在地上挣扎了半天都翻不了身,最后趴在那里疑心自己究竟断了几根骨头。她身上覆着雪,从衣服的碎片来看,她的后背说不定已经透明到能瞧见两片肺叶和一颗心。
天冷的好处就是不用太担心失血过多和伤口感染,如果你还需要的话。
奇怪的是,古伊娜竟觉得那些雪很烫,大地像锅灶一样灼热地煎烤着她。
有片雪花慢慢悠悠地落在古伊娜唇上,霎时便融化了。
古伊娜舔舔嘴唇,觉得太烫了,这雪究竟知不知道它不该落在这里?它穿越万米高空,就只是为了融化在一个素不相识的将死之人的嘴里?
但北国的冰霜从来不会回答人类的言语,它们只是冷眼旁观高温的人类文明,自顾自地下了一场又一场的大雪。
从雪变回水,从人变回盐,古伊娜这时突然惊醒,原来海就是这么来的,一个巨大的坟场,同时也是世界的子宫。
再然后她的上司来了,第一步是简单地给她处理了伤口,才把她背起来。这是个痛苦的过程,古伊娜单方面的痛苦。
即使气温再低,作为会自主产热的恒温动物她的小腿也会不断地淌血。古伊娜原本以为她的腿已经失去知觉了,但看起来事情还远没发展到需要截肢的地步。
因为当一条带状的止血布条硬硬地塞进她那个大约两指宽的伤口中。
她感受到了滔天的痛意,紧随而来的是被背起来转移时的呕意。
古伊娜有那么一瞬间希望来的是会给她一梭子的敌军。
她靠在她上司并不宽阔的背上,想着实在撑不住了还是睡一觉吧。
在等到她的上司阵亡后,在等到古伊娜成为了拥有相同军衔的军官时,她才明白新兵意味着什么。
在战场上最开始的那几个小时是死亡率最高的时候,那些年轻的孩子列着队走过来,像大头菜一样排着队被机枪扫倒,甚至还不清楚敌人在哪里。
而古伊娜是幸运的,在那样的情况下睡着了还能醒过来。
睡眠是一种抵御痛苦的好方法,很多事情在发生后的前几个小时是最痛苦的,但只要你睡上一觉,再看看件事就会发现你们之间已经隔着一层浅浅的膜了。也许睡眠就是一篇人生文档的分节符。
梦也一样,深陷其中的人几乎要被大脑的情绪挤死了,醒来却坐起来揉揉眼睛,什么跟什么啊,忘了忘了。
而且睡觉是所有释放压力的方式中最绿色健康的,免费且随时随地。
大概死亡就是一场漫长的睡眠,古伊娜对这种军事演练乐此不疲。
再次醒来时,她发现自己遇到了一艘船,有人把她拉上去,她提着救生圈,坐在那艘破旧渔船的甲板上拧衣服,阳光有些刺眼。
一个身影笼罩了她。那是一个女性鱼人,皮肤呈浅红色,身材高大强壮,眼神带着一种经历磨难后的沉静,古伊娜熟悉这种眼神。
她递给古伊娜一碗混杂着微弱咸味的淡水,“醒了?感觉怎么样?”声音有些沙哑,但很温和。
“……谢谢。”古伊娜接过碗,小小地抿了一口,目光迅速扫过周围。船上挤着不少人,男女老少都有,各个种族都有,什么长手族、毛皮族、小人族,那些古伊娜只在萨博给的童话书里看到的种族一个接一个地出现了,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身上带着锁链留下的疤痕,眼神怯懦又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
“我叫阿娜娜,”鱼人说道,“这里是‘自由号’。”她笑了一下,“虽然目前只是艘破渔船。”
通过和阿娜娜的交谈,古伊娜得知,船上这些人,包括阿娜娜自己,全都是从世界贵族天龙人的圣地——玛丽乔亚逃出来的奴隶。几年前革命军攻入玛丽乔亚,点燃了大火,释放了大批包括他们在内的天龙人奴隶,但在逃亡途中,他们不幸再次被香波地的奴隶交易所抓住。
古伊娜听到这里是诡异地疑惑了一下,照他们这么说,海军总部马林梵多、遍地奴隶交易所的旅游胜地香波地、世界贵族居住的红土大陆玛丽乔亚,这三个地方居然是挨在一起的?
住在那片海域的人真的能受到海军的保护吗?
阿娜娜继续说:之后有人炸了他们所在的那个奴隶交易所,混乱中他们偷了这艘船,侥幸逃出生天,一路从新世界一直航行回伟大航路前半段,一直过着漂泊的生活,正在寻找一个能够安身立命的、不被抓捕的角落。
奴隶制。古伊娜只在历史资料里读到过这个词,但亲眼见到这么多活生生的、被剥夺了基本人权的人,感觉完全不同。这个低科技的世界,隐藏着如此**裸的、系统性的压迫。
眼前这些拥有独立且完整的自我意识的生物仅仅是因为稀少或美丽或某天早上出门吃早餐时倒霉地遇到了来下界游玩的天龙人,便被抓起来戴上镣铐和锁链。
有个鱼人小孩一直不会说话,只懂吃东西、睡觉,其他时间都在对着怀中紧紧地抱着的一块布发呆。
古伊娜也是后来才知道,那块看着流光溢彩的布就是那个小孩的哥哥。由于身体鳞片特殊,孩子的哥哥一被抓住,天龙人就将他身上的皮剥下来做成了一张漂亮的防尘布,以此来盖在他一些名贵的收藏上。而拥有同样美丽的鳞片的小孩则是像猪猡一样被圈养了起来,天龙人计划等他再长大点就把皮剥下来当外袍的配饰布料。
她摸了摸怀里,红发给的那袋贝利还在,用油布包着,没被海水泡坏,没有太多犹豫地将钱袋拿了出来,递给阿娜娜。
“这个,给你们。”
阿娜娜愣了一下,接过钱袋打开,看到里面层层叠叠的贝利,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你……”阿娜娜看着古伊娜,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什么。
“我用不上。”古伊娜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找个地方,重新开始。”
阿娜娜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推辞,郑重地将钱袋收好。“这份情,我们记下了。”
接下来的几天,古伊娜就待在这艘充满苦难气息的渔船上,随着他们一起漂流。她听着他们低声诉说各自的遭遇,看着他们分享有限的食物和清水,彼此扶持。这是一艘贫穷但充满希望的小船。在海上漂流了大约一周,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偏僻的、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岛。
岛上的居民很少,对外来人虽然警惕,但并未驱赶。阿娜娜和奴隶们决定在这里尝试开始新的生活。
古伊娜也跟着在岛上住了一周。她看着这些曾经的奴隶,用那袋贝利中的一部分换来的工具和种子,笨拙却又充满希望地搭建棚屋,开垦荒地。一到夜幕降临,临时搭建的大棚里总有人莫名其妙在半夜把自己笑醒,总有人突然开始攻击墙壁或自己,总有人流着眼泪被一个又一个人拥抱安慰。
这个世界,复杂且精细,有着自己的运行逻辑。古伊娜偶尔也会感觉疑惑,因为她的思绪太清晰了,清晰得不像在做梦。她是个普通人,以她的大脑强度是远远无法搭建这样一个逼真的模型世界的。
两周后的某天,她独自划着小船在岛屿附近捕捞鱼群,试图为这个临时聚落补充食物。
一艘外形独特、如同黑色棺材般的小艇,悄无声息地滑过海面,停在了不远处。小艇上站着一个男人,穿着酒红色的花纹衬衫与黑色风衣,头戴缀有白绒毛的黑礼帽,胸前挂着一枚十字架小刀。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如鹰般锐利的金色双眸。
古伊娜划船的动作顿住了。
这张脸……太熟悉了。
记忆的碎片猛地闪过——整齐划一的中学操场,穿着制式的少年少女,一个同样有着锐利金眸、气场强大的男人站在队列前方,声音冷淡地讲解着剑术劈砍的角度与人体弱点。那是被强制安排到学校进行“义务军事支教”的教官,乔拉可尔·米霍克。
他的代号远比他的名字要传播得更远——“鹰眼”,被誉为帝国第一利剑。
她和索隆当时还是没入伍的学生,都上过他的剑术课,入伍后又曾经被分配到了他的部队一段时间。事情是以米霍克主动离开军队结束的,这人来无影去无踪,想入伍就入伍,想退役就退役,偏偏没人管得住他。
【触发支线任务:世界第一大剑豪的指导。奖励:未知。】“可尝试让鹰眼帮助您离开这片海域。”系统建议道。
鹰眼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目光在她腰间的佩刀和她的脸上扫过。
这种沉默,反而让古伊娜感到一种奇异的熟悉感,自从睁眼看见索隆以后,这是第二个以她记忆为原型制造的NPC。她主动划近了一些,仰头看着小艇上的男人。
“您好,请问您能带我离开这片海域吗?我需要前往香波地。”真诚是永远的必杀技,同时,一个学生对老师的畏惧感也是永久性的。
鹰眼的眉头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金色的瞳孔凝视着她。半响才开口:“可以,但是我需要先回我的住处一趟拿一样东西,你得跟我过去。”
“好。”她利落地答应下来,没有多问。她回到岛上,简单向阿娜娜等人告别。
当古伊娜登上那艘棺材小艇,站在鹰眼身后时,小艇平稳地驶离了小岛,天空乌云聚集,显然即将有一场大雨降临。
鹰眼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坐稳。”
随即,他背后那柄巨大的黑刀“夜”只出鞘了两秒,随意地向前一挥。
一道巨大的绿色剑气呼啸而出,将前方一片挡路的、积雨厚重的乌云从中劈开!阳光瞬间从裂缝中倾泻而下,照亮了海面。
古伊娜瞳孔微缩,看着那道斩开天穹的剑气,又看了看前方男人挺拔沉默的背影,怪不得这人出海只坐一艘小船,合着把挡在面前的所有东西都砍了……顿了许久,她又想到红发那同样惊人的一剑,不过人家好歹还喊了一句招式名,鹰眼这一淡淡的一击和平A有什么区别。
最后古伊娜还是忍不住在心里缓缓打出一个问号:这他妈的科学吗?这些剑是不是都偷偷在内部装了电路板?
但这人还是和以前一样装啊,古伊娜在心里补上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