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腥的海风卷着细沙,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海平面上,海浪拍岸的声音像是被裹了层棉絮,显得沉闷又遥远。
大风早已卷刮了起来,呼啸着穿过废船屋的缝隙,发出呜呜的声响。
看这光景,用不了多久,倾盆大雨怕是就要跟着来了。这样的天气显然不适合再继续露天作业。
于是午后不久,弗兰奇就叮嘱小弟们:把宝树亚当的原木往仓库最里面挪,再垫上防潮的帆布,别让潮气浸了木头!
不多时,建材都搬进了仓库,弗兰奇仔细检查了仓库门的锁扣,反复试了两下,确认锁得严实,又绕着屋子转了一圈,挨个儿推了推窗户,见每一扇都关得严丝合缝,长舒了口气。
然而,就在他转身准备招呼大家各自避雨时,目光扫过散去的人群,心里猛地一空。
人群里那个熟悉的身影不见了。
阿尔没在这儿。
“我去寻她吧。”
“那麻烦你了,老太婆,这天气别让她在外面待太久,你也是,早点回去。”
可可罗心里大概有了数,这个时候,阿尔若不在废船屋,多半是去了那里。
果不其然,在汤姆先生的长眠之地看见了她,一个人就这样孤零零的坐在旁边,她的背影在阴沉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单薄,浅灰色的外套被风吹得贴在身上,露出的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可可罗停下脚步,顺着她的目光望向远方。
海平线已经被乌云完全吞噬,浑浊的海水和铅灰的云连在一起,分不清哪里是海,哪里是天,海鸟扑棱着翅膀往内陆飞,像是在逃离即将到来的风雨。
“我还以为你说出那番话以后,就会收拾行李离开。”
阿尔没有回头,只是望着远处被乌云吞噬的海平线,她的衣角被海风掀得轻轻晃动。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声音轻得像要被风吹散。
“其实我不太擅长那方面的游戏。”
可可罗挑了挑眉,走到她身边坐下,石阶上还留着海风带来的潮气。她靠在石碑上,双臂抱在胸前,语气里藏着几分讶异:“你居然也会有犹豫的时候,我以为你做什么都干脆利落。”
在她的印象里,阿尔总是果断的。
无论是当初决定留下帮忙造船,还是面对厨师先生说出那些带着锋芒的话,从没有过这样迟疑的模样。
真没成想,她会在这里独自一人发呆,还是在这样风雨欲来的时刻。
阿尔没有吭声,她的眼神有些放空,像是在看云,又像是透过云层在看什么遥远的东西。
时间过得很慢,慢到可可罗嘴里的薄荷糖都化了大半,只剩下淡淡的清凉。海风吹得她脸颊发僵,就在她以为阿尔不会再开口时,阿尔的嘴唇轻轻动了动。
“可可罗,”她的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些,带着一丝怅然的迷茫,“你说,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
听到阿尔的问题,可可罗是愣了愣,随即在礁石上坐下,粗糙的手掌轻轻拍了拍身边的石头,像是在回忆什么遥远的事。
海风把她的头发吹得有些乱,可可罗没去理,只是抬起头,望向墓碑上那行名字,目光渐渐软下来。面前还放着一罐没开封的可乐,周围生着一小丛淡紫色的野花,花瓣已经被风吹得有些蔫了。
“死亡啊……我以前也常想这个问题,尤其是汤姆那家伙走的时候。”
风又大了些,卷起可可罗耳后的碎发,贴在她布满皱纹的脸颊上。她没去拂,只是眼神慢慢飘远,像是穿透了眼前的海浪,看到了十几年前的七水之都。
“是离别的痛苦,是没能达成的遗憾,也是生者的不甘。”可可罗的声音缓了缓,像是在把心里的话理清楚,说给阿尔听,也说给自己听,“但后来我慢慢想通了,死亡是把人从‘在一起’,变成了‘记在心里’。他不会再陪你说话,但只要你还记得他的笑容,记得他说过的话,记得你们一起经历的事,他就永远在你身边。”
“如果,我们也记不住了呢?”阿尔张开手,海风从她的指缝里溜过,像是抓不住的过去,“记不住他的笑容,记不住他说过的话,连一起经历的事都忘了……那他是不是就真的消失了?”
可可罗转过头,她知道阿尔的寿命比他们这些人长得多,往后的岁月里,还会经历更多的分别,更多的生死,若是每一次都要牢牢记住,那这份记忆只会变成越来越重的枷锁,压得人喘不过气,让她再也走不动前方的路。
“记不住就放下吧。”她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阿尔的肩膀,“你的寿命比我们更久,要走的路比我们长得多,往后还会遇到更多有意思的人,经历更多值得珍藏的事。”
如果每一次分别都要固执地记住,把所有悲伤都扛在肩上,那往后的日子该多苦啊?
他们肯定也不想看到你被回忆困住,不想看到你因为记不住而难过,他们只希望你能过得开心,能带着他们的那份期待,去看更多他们没来得及看的海,去走更多他们没来得及走的路。
就像是很久以前有人在她耳边说的,带着笑意与期待。
「等你回来,我们再一起去旅行吧。」
“你是这么想的吗?”
“不仅我是,汤姆他也是。”可可罗的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她想起很久以前,汤姆先生坐在造船台边,看着弗兰奇和艾斯巴古吵吵闹闹地比拼造船技巧,“他从来没有为自己的选择遗憾过,从来没有。”
他一直以弗兰奇、以艾斯巴古为骄傲,所以,他并不后悔,也不希望我们为他难过。
“你跟厨师先生说,你有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的时间去遗憾,去沉溺。可既然有这么多时间,为什么不能试着往前走一步呢?”
“我,不想忘记,”阿尔抬手按住自己的胸口,掌心下的布料触不到一丝鲜活的悸动,“如果连我都忘记了,她们就都不在了。”
就像她明明知道那些“她们”是重要的人,是她拼了命想要记住的人,却记不清她们的脸,记不清她们完整的名字,只残留着一种“必须记住”的执念。
她眨了眨眼,睫毛轻轻颤动,却没有眼泪落下来,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一丁点悲伤的痕迹都找不到。
她试着去回想那种失去的痛苦,试着去感受心脏被揪紧的涩意,可胸腔里只有一片空茫,像被掏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壳。
明明还没有释怀,明明还攥着那份“不想忘记”的执念,却最基本的情绪感知都变得迟钝。
她知道“悲伤”这个词的意思,却无法从心底里生出半分对应的情绪。
既没有眼泪,也没有心痛,只有一种模糊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空洞,像雾一样裹着她。
“但是,我已经……”
阿尔的声音越来越低,她的头微微垂了下去,长发落在脸颊两侧,遮住了眼底的茫然。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气息在嘴角散开时,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颤抖。
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连“表达”这件事,都变得如此费力。
什么都无法感受到了。
或许直到这一刻,她才突然真正的理解了……
可可罗叹息了一声。
她大概了解阿尔现在的情况。
正是因为对外界所有的感知和反抗都被削弱,所以当阿尔还攥着那份“不想忘记”的固执时,才会陷入这样深的迷茫。
她不知道自己坚持的意义是什么,因为连坚持带来的情绪反馈,都消失了。
一切都是空虚的。
但好在,她还有一份执着。
那是不需要理由的坚持,一种即使失去所有感觉也不愿放手的本能。
“那个游戏,对你很重要吗?”
“不。”阿尔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话出口的瞬间,又觉得不对。她愣了一下,眉头微微蹙起来,像是在斟酌该怎么组织语言。她想了好一会儿,才又补充道,“那不能用这种词语评价。”
她真的很纠结,眉头微微蹙着。
“重要”这个词太轻了,又太重了。
像是终于找到了那个能准确形容的词:“那是我杀死的一个幽灵。”
是她以为早就被自己彻底埋葬的过往。
说实话,连阿尔自己都没有料到亚利洛会出现在这个世界。那天在码头,她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那种久违的悸动,让她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也正是因为亚利洛的出现,她才意识到,她或许还有一个机会,一个纠正过去错误,重回现实里的机会。
但是,怎么去“纠正”?
怎么去面对那个被她舍弃的灵魂?
阿尔不知道答案。
磅礴的雨毫无征兆地砸下来,瞬间将七水之都的街道浇透。
她暴露在雨里,冰凉的雨水顺着衣领往下渗,贴在皮肤上,阿尔忍不住打了个细密的寒颤,肩膀微微缩了一下。
“哗啦——”
伞撑开,倾泻而下的雨水被挡住了。
一片阴影落在阿尔面前,她这才侧过头,看见可可罗站在身边,手里举着一把伞,伞面大半都倾向了她这边,遮住了她的头顶和肩膀,而可可罗自己的半边肩膀却露在雨里。
“偶尔也依赖一下我们吧。”,手里的伞又往阿尔那边挪了挪,自己的肩膀几乎完全暴露在雨里,“这片大海那么宽,风浪那么大,要是一个人的力量不够撑着船跨过去,身边有人搭把手,总不是坏事。”
她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在心里嘀咕:山治那臭小子和弗兰奇那个笨蛋到底在磨蹭什么?这种时候就该麻利地跑出来撑场面,怎么到现在还没见人影?
真是急死人了!
平日里一个个都挺能折腾,到了该用的时候,一个顶用的都没有!
“你们太弱了。”
她的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情绪,没有嫌弃,没有不耐烦,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但这句话一出,可可罗心里那点按捺不住的急脾气顿时没压住,握着伞柄的手猛地收紧,随即,伞柄的末端敲在了阿尔的脑袋上,却又没真的用力。
“把年轻人往麻烦里推,可不是我们这些老家伙该做的事。”阿尔微微垂着眼,声音透过雨幕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他们很有天赋,不必陪着我冒险。”
所以说你这个人啊,就是太端架子了!
总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好像依赖别人是什么丢人的事。
“我们是不如你能打,也未必能帮你解决所有麻烦,但至少比你一个人站在雨里强,不是吗?”
阿尔垂眸看了眼可可罗递过来的伞柄,然后,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握住伞柄,将伞柄推向可可罗。
“你用吧。”
她的声音和雨一样冷,没有半分波澜。收回手的同时,抬起另一只手,随意地在自己的衣襟上掸了掸。
她的衣襟是深灰色的,早已被雨水浸透,但,随着她的动作,沉重的水珠从布料纤维里慢慢析出,聚在她的掌中。
片刻后,那些被捏出各种形状的水珠坠入的雨幕中,再也分不清彼此。
明明她就站在漫天雨幕里,落在阿尔周身的雨丝,却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一般,顺着无形的屏障滑开。没有半滴再沾到她的衣襟,连她垂落的长发,都保持了干燥的状态。
这哪里是普通的不怕淋雨?
这根本就是……连雨都碰不到她啊。
可可罗看着阿尔平静的侧脸,看着那些绕开她的雨丝,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茫然的无力感。
这根本完全说不通啊……
可可罗暗自咋舌,总说人年纪大了,认准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那股子顽固劲儿能噎得人没话说。
“果然不能小看老年人的顽固程度……”
可可罗摸了摸冻得发僵的耳朵,话刚说一半又顿住,视线扫过阿尔那张还带着少年人青涩轮廓的脸。
虽说按年龄算,阿尔大概还处在青少年阶段,这青少年的叛逆期也很棘手啊。
她和阿尔就这么面对面站着,四目相对,足足僵持了两分钟。周遭的风雨还在淅淅沥沥地闹着,可可罗只觉得又累又饿,眼皮都有些发沉,实在没力气再在这事儿上纠结下去了。
“算了算了。”可可罗终于先败下阵来,她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连带着心里那点较劲的念头也淡了下去,“跟你在这儿耗着也没用,我可不想淋成鱼汤了。”
不就是十年、二十年吗?
她心里一横,大不了就再咬着牙多活些年头,总能等到看见希望的那一天。
想通之后,可可罗不再犹豫,干脆利落地转过身,脚尖一转,刚迈出第一步,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身边的人动了。
“喂喂喂,那边可不是宿舍的方向啊,你要去哪里?!”
“旧船坞。”
等阿尔恢复知觉铁是要挨打的.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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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