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维自诩自己是个大度的人。
在任何事情上都有着与之相配的沉着冷静,面对他人因各种原因而制造出来与他有关的麻烦时,也能应对、谅解并解决。
可偏偏在面对艾尔海森的时候,他向来的那点儿好脾气瞬时就如扎破的气球般,倏忽地飘远了。
艾尔海森那双能清晰映照出万物的眼,再度映照出了他面庞的神情变化。
震惊、茫然、随即带着有些难以理解的反问,即便是被气笑。
搞不懂艾尔海森到底是哪里来这么多能让他无端就开始发火的话的。
但卡维承认,此时的艾尔海森就是有这个凭轻轻几句话就能挑拨起他心中情绪的能力。
郁气上涌到胸腔前,卡维适时的=地移开和艾尔海森对视的目光。
这不是什么临阵脱逃,也不是什么想要匆忙掩盖住自己想法的作为。
只是,卡维有些不能再和他对视了。
若再对视下去的话,卡维会觉得自己要喘不上气,将心中所有被艾尔海森点燃的烦躁都发泄出来。
他不想这样做。
艾尔海森并不是他所想争执的对象。
站在表演大厅外朝里边望的同学们视线随着卡维动作的变化而移动。
随即就看到卡维单手叉腰,抬起的那只手撑住那看似隐痛难忍的头,倏忽就将脸朝旁边别过去,往旁边走了几步。
他那试图压抑住自己情绪而有些颤抖的声音在空旷的表演厅内响了起来:
“谁需要你知道了?我有我自己的规划,而这些并不影响与你有关的任何事情,不需要你来管。”
卡维的反应已经算大的了,此时的他无时散出“请勿靠近”气场,金灿色的长发也因为主人的情绪而炸毛起来。
不过由于本人并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此时的面庞神情。
落下这句话后,他随即就将这恼羞成怒所带来的反应强行压下,抬手理了理因方才大幅度动作而变得有些许乱的发丝,不愿继续在这个话题上做争辩,转头就朝后边的舞台上走了过去。
艾尔海森的视线平静地追随着卡维笔直朝他离去的身影,向来波澜不惊的眼底除去寻常的分析探究,还掠过一丝若有所思的情绪。
但飞快地令人捕捉不住,就像是未曾出现过。
只有握着笔的指尖微微使了些力。
背过身不去看的卡维自然没有发现他眼底的那丝变化。
有些僵持的氛围萦绕在两人之间,沉默在他们之中蔓延。
卡维从台上拾起了册子和笔,背对着观众席,站在炽白明亮的顶光下对着舞台的一处涂涂画画。
就像是不愿被众目所瞧见失容仪态的鸟雀。
即便在这个时候,他也要保持着原有的姿态,将所有的情绪都掩盖在这看不出分毫内心情绪的背影之下。
在旁人的眼里看来,他依旧是那个寻常众人前的他,不会因任何人的话语与做法而触发焦虑,无论发生何事,都有信心完美处理掉突发事件的他。
依旧是那漂亮到令人触不可及的天堂鸟。
被几句话而击溃?被话语戳中心而跳脚?
这是不可能的。
卡维才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从入学以来到现在,卡维同学都是优雅自信的天才,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倒他。
既然是天才,就不会有寻常人的苦涩,就不会受生活之苦,也不会受到学识索求上的艰难。
因为他是天才啊。
站在表演厅外的同学们这么想着,下一秒就见到卡维如验证他们所想的那般,继续站在那耀眼的舞台上——
在观众席上没有任何人,在他的视野内并没有人盯着他,他也能有着最好的姿态来垂眼提笔图画。
这样常见的姿势,都是那么的耀眼而又漂亮。
他就该是这样的。
众人满意地看着面前的这一切,随即又隐匿在了暗处。
6.
被凝视的感觉消失了。
那群借着大门所遮掩的同学被上课铃召唤走了。
须弥高中的休息时间段实在是长。
卡维微有些僵硬的肩膀平缓了下来,一直提着的神经也随着那群视线的消失而变得放松。
他转过头去看观众席,想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漏网之鱼,还在下边看着他。
却不料和艾尔海森对上了视线。
“……”
不偏不倚。
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卡维下意识就别开了这令人心悸的视线。
这种有点微妙的矛盾情况,还是不说话为好。
他欲盖而彰地想借着此时已经转过来又不能转回去的方向找点儿什么东西画画,落在画册上的笔顿了片刻,即便出现了几条有些凌乱的黑色细线。
他的心不静。
被艾尔海森看的。
又或是因方才猝不及防和艾尔海森对视而造成的。
理不清。
也不想去细想。
卡维轻轻叹了气,借着迎面而垂落的白光而敛下眼。
即便内心的思绪如何混乱,又如何想逃避,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因为艾尔海森那几句话而心乱的。
但比起心乱以外,更让他感到犹豫不决,不知何从下手来解决自己窘迫的事情是——艾尔海森似乎真的有能一眼就看穿他内心所想的本事。
这让他在同艾尔海森对线的时候,都会提前预测到对线的结局。
那就是百分百的落荒而逃。
按年龄来算,他也比艾尔海森年龄大,怎么能让这学弟来压自己一头?
这怎么想都不对。
而且越是细想,还越会觉得自己在艾尔海森那儿受挫了。
凭什么每次和艾尔海森对线都是他输啊?
回想起方才和艾尔海森那并没有在表面上发生起来的争执,又回想起他那一阵见血的话,卡维心情就有些复杂。
但除去这些,无法否认的是,艾尔海森说的确实没有错。
他确实是在为美学与功能的平衡间挣扎,美学上所放着的,是当今现实社会所带来的压力。
想要现实社会和自己心目理想达成平衡,这简直是天方夜谭的事情。
虽然X国颁布了那则政策理念,看上去是缓解了大部分艺考生处在水生活热的环境里,很慈悲的放宽了线,给艺术生有了喘息之地。
可归集本质来看,这依旧是X国的服从测试。
这群艺术生没有了过往的束缚,在就业的选择上变得比以往多了。
可他们终究不能触及真正达成理想上的自由。
只不过是凭借着如他手中的舞台剧这样,给他们制造了一场自己确实打破了社会束缚的感觉罢了。
可真正扣在他们手腕上的枷锁,依旧是牢固的。
就像是他印象里在咖啡馆内的那天,那被冷气所沿着咖啡杯流淌至桌面,将白纸上艺术试点字样模糊的水渍。
起了雾,模糊了锐利的视线,锋锐的批判,一切却依旧没有变化。
生活该苦的还是会苦,理想的实现依旧险阻。
那群出现在前行上制造出阻碍的人们,改变了实现理想初心、想拉人下水的人们,不会因为这则政策理念而产生出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们依旧会处处碰壁。
更何况,在X国的眼里,他们只是一群实验的白鼠。
之后又会如何,谁又能知道呢。
7.
卡维有些疲惫。
他垂下眼,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画册还勾勒着方才看着舞台而构思出来的情景布置。
心中的火苗依旧跳跃不息。
——他想在这个国家构建出属于自己的建筑。
抛去那些为实质而建造出的无艺术建筑,构造出美观和实用性的建筑。
即便这个想法在他这个只属于高中生的年纪来看,就像是大人认为小孩子爱说的梦话一样,一戳就破;即便被艾尔海森明指这是杯水车薪,这是个体与现实可行性所产生的偏差。
他也依旧想这样想,也想为自己的理想而去投身一切。
如同飞蛾扑火。
他不惜自己那夺目漂亮的羽毛被火烤焦。
为艺术,为理想献身,为达成自己自幼而追随着的、能照亮他眼眸中的星星,就如同初次见到建筑构图时自心底而生出的雀跃与快乐一般。
这些身外的事物,都可以作为铸造起他朝理想靠近的石,铺就成长路。
而如今——
他距离他所向往的理想更近一步了。
那天老师所说的话还记得。
有关于教令院的教授,会在这次的百年庆上来访。
而来访里不光有他所想的妙论派,还有他许久未见的母亲。
在父亲走后,她改嫁去了F国。
虽说已经不是教令院的职任人员了,但身为过往有杰出成就从业者,须弥高中的邀请并没有将她落下。
不知她在看到他一手策划出来的舞台剧场景布置时,会回想起当年某日下雨的午后,在窗边所做出的教导吗?
将艺术与工程结合的理念。
他正在证明这条道路的路途上。
诸多的想法萦绕在心头,如同潺潺流淌的河流,将他的全身都包裹住,承载着他在这片属于未来理想的白茫之中沉沉浮浮。
许多人在他一路前行时所做出的指点,所说出的质疑,那因才能而被同龄人拉远的距离,那因想法而被其他人提出不现实的反驳……
种种凌乱的想法如同毛线团,纠缠又展开,如此反复,最终汇聚形成了一双洞察一切的眼。
那双眼的主人,时常疏离人群之外,有着自己独行的风格。
说话时言语犀利,可透过他的双眼,却能清楚的映出自己的容貌。
每次对视时,都会寻回幼时被同龄人远离的失落感。
都会自心中产生出别样的欣喜。
就像是在无意中,找到了一面不属于自己、却能映照出自己的镜子。
而一字一句的交流,相连起了他们之间的线。
“……”
卡维放下了手中的画册,向坐在台下的艾尔海森直视去。
舞台上的雪白顶光笼罩住他的周身,将他所穿着的服饰,所打理漂亮的金发,那一如既往只为铸成理想而闪动着亮色的红眸,都一览无余地照亮。
就像是对待一件艺术品。
刺目的光将他的面庞与身形都勾勒,黑与白的交替间,最不容忽视的,是卡维再度上扬起唇的面庞,恣意的神态。
艾尔海森的瞳孔轻而易举地捕捉道了卡维所传递而来的信息,而目光,也一往如常地落在他身上。
在表演厅内、属于万众瞩目位子的地方,那只天堂鸟带着五光十色的色彩,再次将他单一色调的视野所照亮。
即便卡维没有用寻常的表达方式说出他的想法,但艾尔海森依旧能理解他的意思。
【正如你所说,但我依旧会选择我所选择的。
即便那并非是世人所能理解的道路。
但既然出生于这为艺术敞开门的理想国,又为何不去试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