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秘之主】天国的遗灰 第5章 共青城的娜塔莎（下）

章二共青城的娜塔莎（下）

1

小魔女新得了一门差事——对，亚当给的，去供奉一座属于天使之王的圣庙。

这座“圣庙”位于基训泉水附近，靠近萨斯利尔经常路过的游廊。其名为古实，外形像一座半球状的玻璃温室，走进去看……果然也是一座温室。

穹顶上是一幅巨大的世界地图，下方，不同季节、不同地域的花草果树共聚一堂，再往里，是呈环状排列的八座方尖碑，刻画着对应八位天使之王的符号。在这些符号跟前祈祷，将以较高的优先级被对方接收（没有“未读”或“已读不回”的选项）并立刻在地图上显示祂的坐标。它们在旧时代曾是一个作战系统的组成部分，而今，和平与秩序重归大地，这些设施免于被拆除和销毁的命运，而派上纯粹装饰性的用途。魔女的任务就是做做清洁，在碑前供奉花果并赞美王的尊名，之类。亚当的思路清新脱俗：教育，不止限于被教育的那个，也在于旁观的人。看，这么漂亮乖巧的孩子，厌恶异类的列奥德罗能忍着不丢一道闪电，害怕过敏的奥赛库斯都没有扔一发净化——你们还有什么话好说？

对小魔女来说，这门差事意味着进入温室的权限；不仅可以对着暗天使祈祷，确信一定能被祂听到，还能偷瞥一眼祂从这儿路过的身影——多么美妙！而且，在这样的欢喜中，还混合了丝丝缕缕的伤感；她体味着这些情感，却不知为何如此。

后来，她为萨斯利尔写了一首诗。

当一个组织变得过于庞大的时候，你很难不去搞些形式主义的东西。

《教典》编辑部门在规划最新一卷《诗集》，按内容收入反映民心民情的风俗诗，信徒所作的祈祷诗与抒情诗，仪礼中演唱的祭祀诗等。烦就烦在，他们把“采诗”的任务下达给神国的每一位工作者：期限内上交诗篇若干，且至少有一篇是自己写的。

研究者们怨声载道。

却难不倒小魔女。

不必怀疑她的“文学素养”：那时她已通读《教典》，熟悉程度可能不亚于真理部的许多编辑。而且，她确实很想赞美萨斯利尔。

恰如《诗》云：

——我的心里涌出美辞。我论到我为王做的事，我的舌头是快手笔……

思如泉涌，一气呵成。她鼓起勇气去投稿。

“投稿箱”是一件非凡物品，安置在哈腓拉广场上。正好有人将一叠文稿塞进长条状的口子里。但听一阵渗人的咀嚼响，那长条状的嘴巴扭曲起来，说话了：

“首先，您提交的十篇中有九篇属于已出版作品，更别说已被您的同事反复提交过了；最后一篇的确是您写的，可是……呵呵，既然您完全没有技巧可言，我的建议是，能否多诉诸一点情感？多想想您对主的敬爱之情，多少让我尝出一点美味……”

小魔女一哆嗦，文稿在手中化作灰烬。她转身就走。

一道黑影无声降落，在她身后升起一个戴尖顶帽和单片眼镜的男孩。手在空中一挥，一页纸拈在指间。他大声念道：

“你比世人更美，在你的嘴里满有恩惠，所以主赐福给你，直到永远……”

魔女蓦然转身，晶亮的红瞳喷出怒火。她一字一顿地说：

“还、给、我。”

阿蒙稍感意外。

他从未见过小魔女这个样子。她一向没什么精神，哪怕之前生气打闹，也跟撒娇似的不痛不痒。但现在，他能感到她勃然散发的杀意。他勾起一个兴味盎然的笑容：

“致天国副君——啊，为什么要毁掉呢？你明明写得很好呀？……”

粗如儿臂的数百条大蛇当头砸下。乌鸦腾空而起，快如虚影，喙中还衔着那页纸。

2

投影机突然切了画面。

取代《雌性狮鹫的产后护理》，是一位壮硕女性气势磅礴的演唱：Der Holle Rache kocht in meinem Herzen！…“这叫，丈母娘之怒，”投影机自得其乐地点评。

没人接梗，想也不能。只有边上的工作人员——披着斜分黑卷发的英俊青年——拍拍它，试图令其恢复正常。很好，它没在会上发癫，只是会前调试而已。深感没趣的投影机再度切了画面，变成哈腓拉广场上飞沙走石的景象。

配着原来的BGM：《复仇的火焰在我心中燃烧》。

一片废墟，是被冰棱的箭雨和火焰的长枪（阿蒙存了很多）犁过数轮的广场。一丛巨蛇在废墟的中央狂舞，镜头拉近，赫然可见碎石中压着一个小女孩，布满黄白条纹的“大蛇”（或者说，触肢）都是从她头上和身上长出来的。她爬起来，腰以下完全蛇化。她睁开血**滴的眼，每一条触肢都睁开眼，齐刷刷地望向天空——乌鸦仍在空中盘旋。

它挑衅地转了一圈，朝西南方飞去。

施加在伊甸周边的“攻击禁制”是一种软性的禁制。没有攻击和伤害的**，你几乎不会感到它的存在。不过所罗门是经历过的，有一次，追了很久的项目几乎被一个SB搞砸，看到这名SB，他当场感到一股杀意蹭蹭直窜头顶，同时，他也感到了“禁制”，像一张密实的网裹住身体，攻击**越膨胀，越能感到其束缚和割裂灵性的痛楚，提醒他克制，克制自己——对于多数人，这就够了，正是这次经历让他意识到，阿蒙和梅迪奇的每次“打闹”都不是“随便玩玩”的——祂们从来都是认真的。

所罗门马上向另一位神子祈祷：亚当对祂的“教育计划”很上心，应该不会坐视伊甸魔女被阿蒙弄死。还有萨斯利尔；上不上心他不知道，但祂姑且算是小魔女的监护人。

他自己也有事可做。奥赛库斯将赶来收拾残局，没准一发净化直接把魔女送走，他到场，多少可以劝着……啊啊谁呀这么热心，主动把事往身上揽，哎呀，原来是我——所罗门自嘲。他匆匆走出会议室的门。

小魔女的灵性正在迅速枯竭。

毫无章法的战斗，对抗禁制的消耗，乌鸦还在逗引她、不断欺诈方向和距离，让她晕头转向地落入鬼打墙。即便如此，她也跟着阿蒙，紧追不舍。

哪怕明知不是他的对手。

“还给我！”她尖叫，无数触肢亦发出兼具物理和神秘意义的惨厉尖叫。饱含瘴疠的旋风席卷树林，瞬间腐朽。

“……还给我！”

无数触肢扑向阿蒙。几乎触及的一瞬，乌鸦（故意？不小心？）松开了喙，纸乘风飞远。小魔女没有拦住，眼睁睁地看着它越过半球形的温室穹顶，飘向花木掩映的回廊——现在已被毒害成恐怖扭曲的死境——然后，它落在一位过路人的手中。

过路人即萨斯利尔本尊。

——你比世人更美，在你嘴里满有恩惠，所以主赐福给你，直到永远。

大能者啊，愿你腰间佩刀，大有荣耀和威严！

为真理、谦卑、公义赫然坐车前往，无不得胜。你的手必显明可畏的事。

你的箭锋快，射中王敌之心，万民仆倒在你以下。

神啊，你的宝座是永永远远的，你的国权是正直的。

你喜爱公义，恨恶罪恶，所以主用喜乐油膏你，胜过膏你的同伴。

你的衣服都有没药、沉香、肉桂的香气，象牙宫中有丝弦乐器的声音，使你欢喜……

祂信手接住，扫了一眼。

然后，王踱步走进满目残败的花园。乌鸦若无其事地停在一根最高的枝头，小魔女则跳进基训喷泉，一大堆触手露在外面，着急忙慌地往里缩。

天啊，她做了什么？……在神国大肆破坏，还可耻地暴露了神话形态……萨斯利尔早告诉她不能这样。濒临失控的头脑顿时清醒。她羞愧得几乎又要崩溃。

以及，灵性枯竭的猛烈反噬……五内俱焚，让她想要大喊、翻滚、不顾一切地攻击、自残、自尽的疼痛，肉身和灵魂都饱受凌迟的疼痛。一会儿在极寒的冰渊，一会儿在炽热的炉芯……她忍着，不愿在祂面前出丑，泪水却怎么也忍不住。她恨不能马上死掉。

王环顾四周。只一眼就让诅咒消退，绿芽重新萌发。祂走到池边，小魔女（八爪鱼）蜷在池底，哆嗦着，无声地哭泣着。一股纯净的灵性注入其中，如同柔和的抚触将她包围，是她从未尝过的清醇甜美的滋味……只一瞬，就把一切有形无形的伤愈合了。

她震惊地抬起头。

好像多年前的一天，无知无识的她如此仰望着萨斯利尔，领受了祂的慈悲，还不知自己有多幸运；时光荏苒，她比那时长大了许多，可看着祂，却越发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王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女孩缓缓地站起来，濡湿的长发如闪光的溪流，蜿蜒淌过全身。睁大了眼，一霎不霎地盯着那笼罩在阴影帷幕中的面孔，好像要将祂完完全全地装进去，不由自主，她发颤的手将祂抱住，小小的脑袋轻轻抵在祂的身上。

（此时，一只乌鸦惊得卸了下巴。）

窸窸窣窣的声响。王脱下外袍，覆在她的头顶。

净化之光倾泻而下，猝不及防地吞没了所有残余的诅咒与污浊。

它们惊叫、翻滚、挣扎，终于淹溺在一片浮动的炽白里。

3

“……我只是逗她玩，逗她玩的好吧，谁晓得她会发那么大的火？而且我都没怎么还手，都是任她打的好吧？”

“别狡辩了，你总归要受罚的。”

“那她凭啥……”

“因为社区劳动——给古实温室浇水——她一直在做呀？而且，她本来就在我这心理咨询呀？……对了，我也给你设计了完善的课程，要不现在就开始吧？”

（阿蒙震惊。jpg）

（你不要过来呀！。jpg）

（A few moments later.jpg）

“……啊，怎么说呢，有时我觉得，萨斯利尔不太像我们知道的，那位，那样……”

“你的意思是？”

“有些时候，萨斯利尔做的事情，我觉得换成父亲祂是肯定不会做的。”

“啊……这么说吧。或许，神性更接近于概念。人性，则是多种概念的叠加、交互与融合。晋升就是升华提纯的过程。”

“萨斯利尔是另一种概念？”

“我们的父亲足以容纳许多概念，如你所见，祂拥有极为丰富的个性。不过，我倾向于不那么玄奥的解释。父亲把较多的情绪、偏好、潜意识放在萨斯利尔这边，不是说祂那里没有了——毕竟这些都会不断产生——而是说，让祂在日常行动和决策的时候较不为其所扰。”

“光暗？阴阳？互补？”

“或许。在父亲的位置上，祂不想、不能、不适合做的事情，萨斯利尔可以。”

“比如……”

“比如，狠狠揍你的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