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秘之主】天国的遗灰 第4章 共青城的娜塔莎（中）

章二共青城的娜塔莎（中）

1

小魔女的床头搁着一个闹钟，早七晚九定点报时。不是为了按时起床、吃饭和睡觉——她很难定时产生食欲和困意——而是为了像娜塔莎一样，每天早晚做好个人卫生。屋里有桌椅、有柜子，但柜子里没有白衬衣、蓝裙子的学生制服，只有长短不一的几件神官袍。她很遗憾，选了最长的一条做睡裙。

编好麻花辫，换上较短的一件袍子，小魔女坐在书桌前，跟着闹钟诵读三卷本《圣书》。下午，如果没有占用，她就去会议室。投影机会投放人类学校的课堂内容，来解答她想求教的问题。

人类儿童读写文字，大抵是从数字和简单的日常事物学起。她的词库则是那堆“启蒙文学”的名词附录。第一批掌握的是每个“伟大存在”的尊名。第一个写下的，是天国副君的名字。

如果还有多余的时间，她会请投影机反复播放《共青城的娜塔莎》。红发绿眼、长脸薄唇的娜塔莎。鼻梁上有点点雀斑的娜塔莎。

穿着学生制服、蹦蹦跳跳的娜塔莎。上课积极举手发言的娜塔莎。和好朋友手拉手上厕所的娜塔莎。拍皮球、准确地投入篮筐的娜塔莎。

小魔女看得入迷。

“……我也可以上学吗？”

她突然问道。

“天啊，那可不行！”投影机怪腔怪调，“你可不能去学校，你会让天下大乱的！”

女孩扁扁嘴，直觉在“天下大乱”后有些令人不快的因素。她没有再问，也没有多想。

先天的神话生物且保有理智，基础智力（指记忆力和运算、反应速度之类）都不会差，还有灵性回放这样的基本功，所以，小魔女开蒙的速度令人吃惊。倒也不必羡慕：对人来说，掌握人类社会的知识和常识乃天经地义，是他们在幼崽阶段最重要的事情，而对神话生物来说，做这些只是为了“装得像个人”罢了。

亚当曾经的评价——“不太聪明的样子”——可能引起误解。不爱动脑，在这个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的世界，姑且可算一种本能。反之，天生或为了途径、扮演而聪明，安知不是老天/上帝/诡秘给你挖的大坑？

假如把“聪明”界定成一颗过于躁动的好奇心、过于敏锐的感受力和过于灵活的思考方式，那么“聪明”，在亚当的计划中就是纯纯的负面因素。伊甸魔女有稳定而柔顺的性情，这就够了，“好看而不太聪明，”恰是一种褒奖。

甚至，用“好看，但不大聪明”来评价深得他父亲喜爱和重用的某几位天使之王，似乎也没什么问题……可谓造物主家一以贯之的品味了。

每隔数日，亚当会抽半天与之晤谈。考察学习进度，推荐新的书单，询问身体和精神情况，适不适应、有什么需要解决的生活问题……等等。

有一次，小魔女踌躇着问：“以前我经常犯困，现在好了很多。这跟我住在屋子里有关系吗？”

亚当微微一怔，垂眼，看着她胸前的黑色十字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天夜里，她回到房间，发现柜子里多了更大、更长的几件神官服。

时光悄悄溜走。

休息日。她照常前往会议室，却发现，会议室被临时加班的一群研究者占据了。

她在会议室外的一处花园长椅上坐下，读一卷厚厚的《北大陆地理志》。很快就翻完了。她合上书本，目视前方，清空思绪，让一幅幅地图、奇观在脑中徜徉而过。

这时，来了一位路人。

他身穿普通的短袍（而非神官服），外搭披风，半长的黑发扎成低马尾。起先，他没在意长椅上的人，行色匆匆地走过，忽然脚步一顿，稍稍后退，望向端坐发呆的女孩。然后，他举起一根手指，在女孩眼前晃了晃。

——看她有没有“追视行为”……

小魔女抬起头，红瞳困惑地投向奇怪的路人；迎接她的，是一双充满魔力的蓝眼，泛着层层叠叠的涟漪，仿佛要把人陷进去。

他的嘴角噙着些许笑意。引了《圣书》中的句子：

“求你掉转眼目不看我，你的眼目使我惊乱。”

小魔女更加困惑。轻声接了下句：

“我的心渴望你，如干旱之地盼雨。”

他笑得更深……然后，移开了目光。

“……信使阁下。”

一位卷发披肩的年轻人出现在十步开外的花园小径，欠身鞠躬：“请走这边，我主在等您了。”

是所罗门。很久未见的所罗门。

以及，信使阁下……

——感谢“启蒙”，让她把伟大存在的尊名背得烂熟。她起身行礼：

“‘神之信使’，亚伯拉罕大人。”

伯特利·亚伯拉罕停住脚步，返回女孩跟前。

他捡起长椅上的《北大陆地理志》，随手一翻。看着女孩说道：

“你的家人向你致意。”

2

她漂浮在青蓝的空中。

没有云，没有鸟，没有声音。只有纯净无限的蓝。

她抬起头，与一双巨大的蓝眼对视。眼中涟漪层叠，虚幻而朦胧，好像要把她拉扯进去。

她醒了。

女孩对着镜子洗漱，把长发编成麻花辫。脱落的头发收集起来，装进盒子再锁进抽屉。日复一日，金丝银线的落发已积攒了粗粗的一把。

这是做心理咨询的日子，她开门，看到一个方方正正的包裹摆在门口。贴了一则便签：

不好意思，时间另定。——亚当。

她拆开包裹，里面是全套最新版的《世界地理图志》。

她把书搬进屋里。想了想，拿本书又出了门。

小魔女坐在哈腓拉广场边的一张长椅上，看书。一根枝繁叶茂的树杈在头顶展开阴凉。

从前，她最喜欢这根树杈。天天坐在上面吃果子。

一只乌鸦盘旋着落下：

“嘿，魔女，看啥呢？”

“亚当殿下编写的《童话集》。要写读后感的。”

她头也不抬地说。

“呵，”乌鸦变成单片眼镜的黑袍少年，一跃而下，“我说他最近怎么不逼我看书了。原来，找到了新目标啊。”

——把“目标”说得像“受害者”一样。

“殿下写得很好，我很喜欢的，”小魔女认真地说。书翻到一页，《丑小妖》。

“我打算写这篇的读后感。”

“哦？……”

“一个小妖怪在恶魔的窝里诞生了。所有人——恶魔——都不喜欢它，因为它和其他兄弟姐妹都不一样。说它长得丑，脾气差，又顽皮又恶劣，老是被人欺负又欺负回去，打了人又被打……所以它逃了出来，经历了许多冒险，慢慢长大，直到，被一位天使发现，带到神的国度。原来它是神的孩子，只是不小心掉到恶魔窝去了。大家都赞叹：‘这是多么美丽的孩子啊！’它——不，祂的父亲将祂抱在怀里：‘我的独生子是多么优秀啊！’

“这时，祂感动地想：‘谁能知道，我曾被称作‘丑陋的小妖怪’呢！……”

“呵，呵，”阿蒙嘴角抽动，“……然后呢？还得总结一下寓意吧，我猜？”

“嗯，我也想到了。小妖怪有两群家人，前一个是假的，后一个是真的。假的家人不喜欢它，那时它还小，看不出什么。等它长大了，真正的家人才找到它、认出它，给它幸福的生活。所以，这说明，我们要好好吃饭，快快长大。”

“噗哈哈哈哈……”

阿蒙捂着脸，大笑不止。魔女奇怪地看着他。

“没事，没事。你说得很好。”他笑着抹掉一丝眼泪，“……说起来，你现在看着也长大了不少。听说了吗，信使带来了你家人的消息？——可不是被梅迪奇砍死的那窝恶魔哦。”

“哦。”

阿蒙等了等，惊讶于她的……无动于衷。

他把手撑在脑后，抬头望天：“……我哥被我爸叫去，听信使讲课了。伯特利·亚伯拉罕，我爸挺重视他的。”

“你本体也去了吗？”

“呵，谁管他，”阿蒙·分身不耐烦地吐槽，“你就没点反应吗？……如果，如果伯特利发现了你的家人，你要去找他们吗？”

“我该有什么反应？……”小魔女更加困惑地看着他，“一切都听从主的安排。”

“……亚当那家伙，”阿蒙突然变脸，黑袍一旋，直接变乌鸦飞走。女孩愣了一会儿——思考，什么都没想出来——遂继续看书。

稍后，亚当提了同样的问题。

得到同样的回答。

3

“……一切听从主的安排，”她低头盯着沙盘，专心致志地涂画。亚当陷入沉思。

起初，发现这孩子的时候，不说令她立刻变魔药的选项（大蛇：“听到了吗？我在说命运！命运！……”），放走她肯定不行；一只高序列的魔女足以造成极大的破坏了。

“教育计划”应时而生。

而今，伊甸魔女已被教育得过于纯良。让她脱离光辉年代的秩序、重归荒莽的丛林，只怕也是落地变魔药的份。

——你要对你的玫瑰负责。

“主的意见是，你留在这里，做我们中的一员，”亚当轻描淡写地说。

她点头。小手继续涂画，一只巨大的眼，瞳孔是一圈圈盘绕的曲线。

——“家人”之于魔女，不是个熟悉或亲切的词语，所以，她几乎没有想法。

她在意另一句：“你长大了不少”。

现在，她长得跟“共青城的娜塔莎”差不多大——十岁上下的样子。

而且，那疲惫的感觉又回来了。

高阶非凡者呈现的外貌，与途径的影响有关，与真实的年龄有关，与某种玄妙的“灵性状态”有关。后者姑且可粗略地表达为：身心合一。

比如，梅迪奇永远是张扬跋扈的青年，赫拉伯根，打一开始就是仙风道骨的老年。二者同为古老的神话生物。

两位神子的诞生标志了光辉年代的发端。直到现在，亚当仍是少年，阿蒙还是人憎狗嫌的顽童——只有他爹不这么想。

又比如奥赛库斯，数百、上千年如一日的光洁俊美，列奥德罗，一身散发着暴烈危险气息的中年人；二者的资历没有差别。

伯特利·亚伯拉罕，晋升较晚，但跟这两位至少是同等资深的人类非凡者，远在第二纪，主就给他家起了亚伯拉罕的族姓，及至“天选之子”降生，又赐下伯特利的名字……

——“纯白”和“风”都没有的待遇。

他成熟的外表介于二者之间，沧桑儒雅的气质，或许跟赫密斯大爷相去不远。

“信使”阁下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可惜魔女没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