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随行的员工注意到他们年轻的主管今天心情不错,甚至有闲心哼起某支出处不明的曲调。
奥斯瓦尔多今日的行程表并未排满,得益于刚刚投影在茨冈尼亚的一场谈话,现在他不用费心思索该怎么打发时间了。
他的指节虚落在面前浮空的电子屏上:“查到消息了吗?”
员工知道主管说的是舰船被虫群袭击的事故,谈话结束后,这位主管不知为何对事故的生还率颇感兴趣。
他恭敬地报上数字。
奥斯瓦尔多听完后笑了:“比我想得要好一点。”
那往往意外着对大部分人不会那么好。
若有所思的主管把视线投向脚下的星球,他状若无意地说起另一件事:“你知道吗?这种船舱转换逃生舱的设计对资源分配是一大挑战,如果设计者侧重乘客的生命安全,则必须适当舍弃船舱可逃生的范围。”
“而乘客的生命安全一定是船舱的设计之重,所以他们一定倾向选择加固船舱整体和尽可能维持乘客生命的设计。”
事故发生的地点距离他安排部门驻扎的星球不远也不近,不过或近或远,都是这种逃生舱可望而不可即的。
“我非常惊讶,它居然存在能保障乘客性命的同时,又完成了超乎想象的长距离逃逸。”
奥斯瓦尔多的视线未从脚下移开,他笑着提问,受问者却不在这里。
“那为什么同批的乘客没那么好运呢?”
卡提卡的神谕说:黑色的异乡人会带来一场黑色的大雨,卡提卡会在黑雨中覆灭,永生永世饱尝死毁。
神谕开始流传的时间已经无从考据,不过卡提卡人一致认为神谕来自他们已经死去的神明,祂不忍看到自己的孩子受苦,所以提前几个世纪传下这则神谕。
卡提卡人默认神谕不可违背,且神谕必将实现。
负面的神谕叫部族陷入哀愁的氛围,他们想尽办法逃离死毁的结局。有人侧重神谕的前半部分,觉得应在黑色的异乡人出现时就把他们杀死;有人侧重后半部分,觉得既然黑色的雨必然降下,不如想想有什么能让他们在黑雨中也能活下去。
茨冈尼亚贫瘠的土壤鲜少吸引异乡人,久而久之,整个部族更加关注第二条提议。
卡提卡部族的扭曲的作风同样扭曲了他们对神谕的解析,他们看着手中的提刀,想到了一个绝妙的点子:以皮补天。
动物的皮肉常用于祭祀,若要平息神明口中的黑雨,便把皮肉献予天上的神明,唯有用皮□□补天空,才能逃离命定的覆灭。
不过,卡提卡人很快又意识到:天空过于广阔。
要让整个部族苟延残喘,动物的皮是不够用的,所以他们开始使用逝者的皮,而逝者的皮注定有限,生者尚需执行剥皮的仪式。
于是,尚未觉察以皮补天的做法太过荒谬卡提卡人,将目光向自己黄沙上的邻居投去。
动物的皮肉可用于祭祀,人的皮肉自然也可以,兴许那残暴的黑雨更钟爱异族的皮肉也说不定。
某个遥远到不可追寻的夜里,有位卡提卡在篝火旁磨好自己的提刀,他借着夜色往临近的部族赶去。天亮时,他右手的刀把会挂满谁的遗物,左手则提着名为祭品的人皮。
这夜之后,卡提卡将被唤作“剥皮刀”;这夜之后,血腥轮回的戏码将反复上演,久久不停。
埃维金人信奉的母神会在祂新年的前夜死去,而后祂会化做极光升上天空,在新年的第一天迎来重生。
埃维金人忘记提问:母神是如何死去的?
卡提卡的存在回答:母神是自死的。
神明的面相相争,左手与右掌,生与死,重生的母神和死去的神谕。
母神啊,一体两面的母神,嗜杀与慈爱的母神。未消亡的呓语飞过沙上的部族,祂说:去吧,去狩猎我的另一面。
这便是卡提卡与埃维金。
年幼的卡提卡小孩曾看过父亲剥皮的场景,那时父亲剥皮的对象是病逝的祖父,他们虔诚地拜别逝去的灵魂,祈祷祖父在黑雨降临前寻得安宁,又感谢祖父的皮肉为卡提卡在末日挡下黑雨。
父亲将提刀置于祖父头顶,这是一场神圣的仪式,他要求男孩看清接下来的每一步。亲人的话语对男孩而言是比神谕还重要的东西,他瞪大眼睛,把每一步看得仔仔细细。
卡提卡小孩第二次瞻仰的剥皮对象是他的父亲。名为“公司”的团体降落在茨冈尼亚,他们黑色的衣服阴差阳错符合了神谕里“黑色的异乡人”,为了阻止黑色的大雨落下,父亲和部族的年轻人在夜晚的篝火旁磨好刀,效仿那位第一个把刀对准异族的卡提卡人,借着夜色向公司驻扎的营地赶去。
他们失败了。
父亲被带回来时已经不再完整,同行的年轻人半死半伤,他们说黑色的异乡人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抬起手就在他们身上打出好大的洞口,压根就没有还手的余力……卡提卡要完蛋了!公司绝对会带来黑雨!
父亲被交到男孩手上时,甚至比病重时的祖父还要轻。男孩抹掉眼泪,看着母亲提刀开始剥下父亲的皮。
没事的。他安慰自己,父亲已在黑雨降临前得到解脱,他会在黑雨降临后的世界庇佑自己和母亲。
父亲逝去的数月后,雨来了。大雨出自公司之手,却并非神谕中的黑雨。族人在雨中叩拜与恸哭,认为日复一日剥下的皮肉起了效果,他们得到了天空的宽恕,不会步入覆灭的结局。
卡提卡小孩却想:或许自己和大人们都错了。那些自称“公司”的人并不是神谕里黑色的异乡人,真正带来黑雨的应当另有其人,卡提卡并未更改结局。
那谁才是黑色的异乡人?
他带着相同的困惑反复行走在黄沙上,直到被从天而降的不明物体吸引注意。坠落的物体像来自公司的,可细看起来又比他们用的小上很多。卡提卡小孩想起父亲的死相,只敢隔着沙丘远远瞧去。
他瞧见不明物体像被咬了一半的果子,里面露出他不理解的结构。他能依稀辨出有个人影躺倒在其中,人影的胸口像被什么洞穿了,露出黑漆漆的内里。
卡提卡小孩唯一能确信的是:那人绝对死去了。
直到与他年纪相仿的埃维金人牵起那个已死之人的手,出现在他归家的路上。
卡提卡小孩如梦初醒,他确信不会有胸口开洞还活下来的人类——除非是神谕中的黑色异乡人——那人也恰巧有着黑色的头发与眼睛。
他惊慌不安,却不敢妄下定论。他曾鼓起勇气隔着沙丘向死去的人大喊,却得到稀松平常的回应,那人并未提及神谕中的大雨;他担心小看异乡人会落得和父亲同样的结局,惴惴不安地从沙地上逃走。
他是对的。
卡提卡于埃维金的血腥剧目将在今夜迎来尾声,孩子接过母亲的剥皮刀,借着夜色与大雨,再度踏上狩猎异乡人的路途。
下坠的逃生舱在沙土上燃起一场大火,这场火来得太急太突然,铺天的大雨一时无法浇灭。你从大雨中撑开眼皮,仰头看见燃烧的星星。
很快你就意识到,星星原来是你。
你奄奄一息,却早已死去。
年幼的孩子见证了你的数次死亡,他笃信自己的猜测无误。现在他已不是那个只会流泪的孩子,他提刀一路至此,路上已有不少比他年长的人亡于他的刀下;他对于狩猎黑色的异乡人信念十足,这份信念被他用于填补面对七零八落的父亲时、无法自如应对的愧疚。
与你有过几面之缘卡提卡小孩低头俯瞰火光中的你。
他如是宣告:“我会剥下你的皮。”
你的大脑浑浑噩噩,常识已弃你不顾。卡提卡人的话并不难懂,你被清楚地告知早该死去。
……那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虫群袭击你的那一刻吗?还是逃生舱第一次坠落的时候?
你后知后觉地向胸口的位置看去,那里原本有不知从哪沾上的血迹,可你早就把它抛在脑后了。于是它为了报复你,在你的胸口啃食出一个黑漆漆的大洞——正如眼前的小孩初见你那般。
为什么你变成了这副模样?
好好想想吧……没人能轻易从虫群中脱逃,没人能依靠能源有限的逃生舱平安坠落在异星,没人会从高空落下后仍能长久地喘息。
为什么你还没有死去?
提刀是不会为你留下思考时间的,你的困惑尚未得到解答,又或许解答本身就是一种禁忌?你看到孩子把提刀高高举起,你连尖叫或逃走的命令都无法发送给器官,它们正千方百计思考同一个问题:
为什么偏偏是你?
有道声音回应了你,祂自你胸口的空洞传出,沿着脖颈爬进你的脑袋里。
做为祂回答的,是某件看起来无关紧要的事情。
祂说:“有个学生在实验室上吊自杀了”
刀在你眼前落下的瞬间,有什么熟悉的东西从卡提卡的刀把垂落,它先刀尖一步落在你的面颊。你的大脑停摆多时,看到它的第一眼还是无意识地张开嘴,垂露的手臂不由自主地向它伸去。
你认得它的,它的原料出自你手中廉价的糖纸,它们被谁编篡成漂亮的织物,优秀的织者曾郑重地为你佩戴它……后来、后来,它被还给了自己的造主,她带着再也讲不出口的私心,转头奔向染血的提刀。
——那是你还给少女的手环。
……原来是这样啊。
让你回到故事的最开头,遵从胸口爬出的声音,把注意力稍稍分给那个在实验室上吊自杀的学生如何?论坛学生们猜测的死因千奇百怪,不妨做个更大胆的猜测:他们确实误打误撞猜到了真相。
再把心思分给自杀学生上吊前看到的最后一幕吧,当他或她校准完毕,把眼睛贴近望远镜,再让望远镜对准茫茫星海时——到底看到了什么呢?
没关系,你很快就会知道答案了。
恍惚间,你的意识已经回到学校,你推开实验室的大门,看到那台望远镜正静静等候你。
现在你是学生自杀案的主人公,茨冈尼亚是你即将上吊的实验室——庆幸吧,你无需借助望远镜,仅凭肉眼就能见证催促前人寻死的谜底。
来吧,抬起头,将目光对准星空。
来吧,睁开眼,用你的双眼去觐见神迹。
你终于迟钝地清醒,你看着眼前的景象,泣音和嗤笑从你的喉咙跑出。
什么嘛,你想。
他们敬仰、恐惧、深爱的神明——不是一直都在这里吗?
【虚无】,明明一直都在这里啊。
从你的指尖开始,落下的便不再是雨,它们顺着你的视线扭曲。天空不再遥远,它与黑色的太阳一样触手可及,现在你被授予赏玩痛苦的权限,爱抚它如何?摧毁它又如何?一切的一切——
都没有任何意义。
卡提卡的刀把在你的视线下损毁,物质的概念在虚无面前不堪一击,你本想摸一摸那悬挂在刀把的手环,可你却先摸到了天空。
那黑色的太阳、那虚无的意象啊,祂自天外为你垂下黑色的泪滴,透过孩子空空如也的胸口,正好落进你的眼里。
你正那是传达IX福音的使者,你带来了天外星神的神谕。
空洞的胸口传来渴望被填补的**。你的思想已是虚无意志的延申,你的手早成践行命途的武器;你随着黑雨从狭小的黄沙上升起,身躯与黑色的大雨融为一体,又或许你们本就难舍难分。
仰起头时,你看到天外的星星,他们驻扎在黄沙之外,俯瞰整个茨冈尼亚。
你慢慢想起该怎么恨一个人。理所当然的,你决定用这份恨去填补胸口的空洞。
你想起那个名字:奥斯瓦尔多·施耐德。
人们总爱大费周章去描述超凡的力量,譬如一枚宝石的碎裂,一把长刀的出鞘,一次来自星神的瞥视。
那当然也可以是,一念之间。
在你念头落下的瞬间,公司的舰船就染上天幕之内的黑雨,它像粘腻的泥巴沿着舱体一路攀升,成为你填补自身的前戏。
你已经不记得你是怎么找到奥斯瓦尔多的,沾染虚无后你忘记了很多事情。但你记得你寻找他的目的:你会吞下他的血肉,让他在你的体内饱尝生死。
你将年轻的主管按在办公室的地板上,脚下是他引以为豪的星舰,手边是他正在编辑的报告书。在面对他时你想起自己本来的样貌,你无视奥斯瓦尔多诡异的神情,黑色的阴影从你身上褪去,逐渐露出曾经与他交谈的、人的样貌。
你俯瞰他。
接着,自诩是部门呼吸一部分的奥斯瓦尔多被你咬穿了喉咙。
他或许是在尖叫,或许是在哭嚎,你牙齿下的声音太破碎,难以听清辨明。
你只知道口中的血是温热和甜蜜的——他的痛苦对你而言,竟是甜美如蜜。
打扰你进食的是食物本人,奥斯瓦尔多的双手颤抖着攀上你的腰间,你无意制止,因你知道他的反抗无用。他没有推开正在狩猎他的你,恰恰相反,他以要把你的腰勒断的力气拥紧了你。
你疑惑地抬头去看他的表情,嘴角的鲜血顺势滴落在奥斯瓦尔多的脸上。
你看到他的表情是异常地狂热,或是兴奋或是激动,总之都是些和恐惧背道而驰的情绪。他的喉咙已被你咬穿,不过眼睛也是奥斯瓦尔多说话的窗口。
你听见他说:
“——你果然是不一样的!”
理解消化他话中含义的瞬间,这位狡猾的主管按下掩藏在报告书下的按钮,一阵白光向你袭来,你正要抬手应对时奥斯瓦尔多的脸庞忽地燃起青色的火焰,你后知后觉那是能跨越空间相位灵火。
回神时你的身下已空无一物,唯有嘴边的血液尚且温热。狡猾的主管就这样借着你的迟疑逃走了。
你怔怔地爬起。奥斯瓦尔多的老巢如他所言是最好的观赏位,甫一低头便能看到茨冈尼亚的全貌,你知道贫瘠的黄沙上仍有一块小小的无主之地。如今它同玻璃珠一般渺小,宏大的命途已赋予你把玩它的权力。
你有为它垂泪的冲动。
所以你俯下身,把那片承载着太多血与泪的黄沙,完完整整纳入胸口的空洞。
茨冈尼亚的第一场黑雨终如神谕所示,祂以异乡人的眼泪为起点,永无尽头地在黄沙上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