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你不是第一个来到茨冈尼亚的外乡人。
母神诞辰的月份,苦难仍和脚下的沙子一样多,但外乡人的舰船吹散大片沙土,他们穿着黑衣服降临在茨冈尼亚,以“公司”或“市场开拓部”自称。
当地人恭敬又卑微地询问他们此行的目的,得到只有两个字的回答:开拓。
像是教会为了拉拢信徒而施展微不足道的的神迹般,公司在荒漠降下一场大雨。
和大雨一起来的,是婴孩降生时的初啼。帐篷里的母亲爱怜地抱起怀中的生命,她说他的降生是母神的赐福,他是幸运的孩子,所以他的名是卡卡瓦夏。
“黑衣人带着其他部族建立起酋长国,他们在一个叫‘广播’里的东西说会带领茨冈尼亚走向繁荣……”
“我们都以为日子会变好的,他们带来了雨,他们无所不能,他们一定会信守承诺……是的,我们都觉得日子会变好的。”
少女的生活不允许她频繁地流泪,可一想到那些还未说出口事、那些再也没法说出口的事——被藏起的悲伤就偷偷从她眼睛里跑出来。
“不是这样的。”
公司为茨冈尼亚人开启一扇崭新的门,门后是他们可望不可及的宇宙——可公司是收门票的。你要给他们土地、资源、人口,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好一场无声的殖民。
埃维金和卡提卡是茨冈尼亚最不被欢迎的两个部族,别有用心的贵族怒骂前者是口蜜腹剑的骗子,胆小如鼠的家伙嘲讽后者是生啖人肉的野兽。
所以他们理所当然地被剥夺了买票的资格。
“我们被放逐到最贫瘠的沙土上,未被施舍一口水一滴雨;不允许我们越过边界线去寻找食物,明明谁都知道沙子上长不出面包;拒绝我们谈判的请求,却默认我们能在沙上自治自决……”
“我知道那群黑衣人不会来帮我们的,就算卡提卡人的刀把上挂满埃维金人的祭器,他们也能心安理地继续无视下去……正如之前的数千个日夜。”
“他们盘踞在边界线上,对试图靠近的埃维金与卡提卡一视同仁地残暴,广播里说他们是在履行‘预防害虫出逃’的合约……”
说埃维金人居无定所是不完全准确的,因为可供他们活动的范围被划分得明明白白。他们与嗜血的邻居在公司划定的圈里重复上演血腥轮回,直至其中一方彻底消亡。
你想回过头抱抱她,却被她阻止了,她的手越过你的腰腹,先你一步从背后抱住你。
“但你是不一样的,至少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黑衣人也从天外面来,他们一定知道怎么把你送回天上,你说的那些信号他们也一定会有办法。”
“时间……要来不及了,你不能留在这里。”
“明天太阳出来的时候,我会告诉他们在的地方。”
少女催促你离开的语气坚决,唯独在提到“时间”时有不正常的颤抖。
你忽略她奇怪的焦急,因为有个更急切的声音在你心底重复:那她和卡卡瓦夏呢?
他们要一直留在这里吗?然后死于饥饿或寒冷,或谁的屠刀下吗?
“……那你们呢?”你的声音有点哽咽。
“我们?我们……会留在这里。”担心吵醒睡熟的卡卡瓦夏,她特地放轻了嗓音,却还是震得你背脊发颤。
“这是我隐瞒真相的惩罚,也是埃维金人必须经历的试炼。”
这句话之后她不再言语。
无论你说什么或做什么,她始终一语不发。
太阳升起时少女遵守了前夜的诺言,她为你收拾好你本就不多的行礼,带你来到扎堆的帐篷外,而后她的右手抬起,指尖遥遥指向望不到对岸的、沙漠的彼方。
她劝诫你:“沙子上的路不好找,启程后绝对不可以回头。”
卡卡瓦夏还没睡醒,他揉着眼睛不解地看着你们,听到“启程”的字眼才反应过来。
“我最熟悉沙子上的路了!”
“不要胡闹,卡卡瓦夏!”
毛遂自荐的小导游被他的姐姐制止了,想继续为你带路的卡卡瓦夏感到不解,困惑地问为什么?
“我们无法去到那边……”少女斟酌着合适的词句,“黑衣服的家伙不欢迎我们。”
“这样吗?”他的脸蛋垮下来,把不开心全部写在脸上。
然后他像是想通了什么,迈开步子跑向你,你下意识蹲下身接住他,他也顺势扑进你的怀里。
“我知道啦。”他同你耳语,“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所以你就要离开了……对不对?”
你一时语塞,连哄骗他的话语都想不出来。
卡卡瓦夏从你的怀抱里抬起头,他笑了,孩子的笑总是发自真心。
他向你告别:“再见啦!”
“等黑衣服的人欢迎我和姐姐的时候,我们就在那边的世界再见吧!”
你独自走在黄沙上。
土地仍然贫瘠,信徒依旧穷苦,毒日照常升起,一切都没有改变。
一切都没有改变……吗?
你的脑内已经开始起草论文大纲。
不、不行,写论文太慢了,你得用点更高效的方式。你要拍短视频,你要写口水稿件,你要找营销号投稿,你会拿全部积蓄去买量投放……
用“市场开拓部的惊天罪恶”做标题怎么样?还是“茨冈尼亚与苦难与公司”?或者“堪比无能丈夫的市场开拓部”?哪个更吸引眼球你就用哪个,或者全用一遍你也不介意。
你的步子越迈越大。
是的!你要离开这里,你要把发生在这边的破事全部揭开,你要吵得那些大人物不得安宁,你要使尽浑身解数大吵大闹大叫!
你的朋友告诉你遇到痛苦要大叫,遇到困难要求救。既然公司把当地人的人嘴巴堵住,你不介意让整个宇宙听听你的女高音。
你会叫得非常、非常、非常大声。
你跑起来。
然后你一定会回来。或许你会留在茨冈尼亚帮助姐弟,或许干脆就把他们接走,又或许那个时候他们已经不需要帮忙……
不管如何,你绝对会回来的。你与姐弟肯定还有下一次见面。
托步子越迈越大的福,很快就有与沙土格格不入的事物映入你眼中,它停泊在沙土的边缘,比你当时乘坐的豪华航班还要再大上几个量级,大得像是要把整个茨冈尼亚吞噬般。
是公司舰船。
舰船上的值班人员已经长久没有见到来边界线撒野的卡提卡或埃维金人,原因无他,手上的枪总是比剥皮刀和嘴皮子更讲道理。
不过今天显然是不一样的,不远的沙子上,一个黑色的人影正挥着双手向他而来,人影有着黑色的头发与眼睛,嘴里还在喊叫什么,不过完整的句子被骤然吹起的狂风吞掉不少。
值班人员鬼使神差地放下枪去倾听。
他听见你喊:
“——我是真理大学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