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医院后,陈终绪检查了这两天的记录,小心地给纪星河做过查体,纪瞻微则一直陪在旁边。
“目前在镇静的作用下还算稳定,但是……由于清醒的时间很少,排尿和排便情况不太好,代谢产生的废物容易在体内积累。”陈终绪思考片刻,“可以加一些药物,但效果有限。”
纪瞻微点点头,把床头的旧手机拿起来,“现在这个样子,药也不好打进去吧。如果徒增痛苦,还是不要了。”
屏幕亮起,赫然是纪星河与馒头AI的聊天界面。
“馒头馒头,我会死吗?死会比疼还难受吗?”
“我要死了,他们会不会很难受?比我疼还难受?”
“你不相信吗?可我生病了,真的要死了呢。”
“我好怕,哥哥没有回来,来不及和他抱抱。”
“如果我醒不来了,你可以帮我告诉他们吗?”
“谢谢你们,我爱你们。”
“谢谢你,馒头。我以后应该会爱吃馒头吧。”
一连串的发问就像是一层层的洋葱,剥开的是小小人儿的茫然和难过,其中滋味,却让看到的大人鼻子发酸。
AI的回应很体贴,很耐心,甚至比人类还要迅速地给出了暖心回复,让人类都有些自愧不如。
纪瞻微把手机递给陈终绪,转过身子,微微用力地捂住脸,深深吸气,试着让波动的心绪平稳下来。
陈终绪垂眸,轻轻放下手机,从身后环抱住他,没有说话。
夜渐深,寒风已经吹落了窗外所有的叶子。
陈终绪回了家。楼道里,纪瞻微坐在椅子上,怔怔地盯着墙上的话。
“你重要,因为你是你,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你依然重要。”
他想,星河是不是能领会这句话呢。
但其实,领会不领会的,又有多重要?对他来说,这段日子过得快乐,安宁,是不是就足够了?
毕竟他来得太晚,如果相处的时间更久,是不是还应该带他去游乐园,去海岛,去森林,去草原……
哪怕他不懂,也希望他能感受到这个世界的美好,而不是仇恨。
仇恨的痛苦留给他纪瞻微就够了。
纪瞻微摇摇头,走回病房,躺倒在行军床上。
.
窗外阴沉沉的,清晨的城市还没有迎来苏醒。
但纪星河醒了。
“哥哥……”他小声叫着。
纪瞻微睡得轻,立刻转过身,“怎么了?”
“星河又尿床了……”
纪瞻微慢慢坐起来,清醒几秒钟,打开小夜灯,熟练地从柜子里拿出纸尿裤,拆了一片,给纪星河换上,还给他喂了口温水,润润他发哑的嗓子。
之前医生告诉过他,打了镇静,孩子会嗜睡,考虑到他年纪小,本身肌肉控制能力弱,有可能会出现失禁。
这时候一定不能责怪孩子。
纪瞻微在这方面相当细心,虽然一开始的他也手忙脚乱,但现在已经能当好照护者了。
“没关系的,有什么事,叫哥哥就好。”
“哥哥……”
“嗯,怎么了?”
“我梦到爸爸了。”纪星河迟疑地说着,抠抠眼角。
“哦?爸爸有对你说什么,做什么?”纪瞻微的手指微微握紧,去拿了支棉签,蘸上些清水,帮他蹭掉眼角的分泌物。
“唔……”纪星河眨眨清爽些的眼睛,“我叫他爸爸,他说,我认错人了。他没有我这个病秧子儿子。”
病秧子?
这词儿可不像纪星河在这段时间能学到的。至少在安宁疗护病房里,大家大多是和善的,说话不会有这么刺痛人的词。
“他还说,哥哥很丢人,我很让他伤心,向我扔鞋,要我们滚蛋……他不喜欢我们,是这样吧?”
纪瞻微握住他的手,“你不要听他说的话,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根本不知道,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宝贝,最重要的宝贝。”
纪星河点点头,“我知道我是好宝贝!这里的每个哥哥姐姐叔叔阿姨,都说我是好宝贝!我不听他放臭屁!”
“这就对了。”纪瞻微摸摸他的脑袋,把床摇高些,“睡醒了?要哥哥陪你玩吗?”
纪星河看向表的方向,又看看窗外,“现在是不是……天还黑着?哥哥要睡觉吧?”
“没关系哦,哥哥可以在你睡着的时候休息。你好不容易醒来,也让哥哥陪陪你,好不好?”
“好吧~”纪星河扁扁嘴,“哥哥,你把窗帘打开嘛,帮我看看,小米有没有少?”
“小米?”纪瞻微愣了一下,走到窗边。能感觉到暖气有些温热,让病房的温度不至于太低。
他拉开窗帘。
窗外的天空有些阴沉,不像往日秋高气爽。窗口的小平台上摆着个塑料小碗,里面盛了半碗黄澄澄的小米。
“还有半碗呢,怎么,你是想喂小鸟吗?”
“有一天我醒过来,听到外面小鸟在叫,我就让护士姐姐帮我找了小鸟吃的东西。”
纪星河有点失望,小大人似的叹口气。
“外面这么冷,树叶都没有了,小鸟们怎么活着呢?”
“小鸟很聪明哦。”纪瞻微坐回床边,耐心给他讲起来。
“有的小鸟会迁徙,春天过来,秋天往南飞,南方那里暖和,还有吃的。有的小鸟呢,凑到一起,抱团取暖。还有呀……”
天渐渐亮起来,虽说仍然阴云密布,但窗外的宁静逐渐被唧唧的叫声啄破。
“哥哥!小鸟来了!”
一只麻雀落在塑料碗旁边,左顾右盼了一忽儿,蹦蹦跳跳地过去,一下下地啄食着小米。
“太好了,小鸟在冬天也有食物吃了。”纪星河的脸上满是笑意。
“哥哥,小鸟能活下去了,小鸟不会饿死了!”
小鸟会平平安安地度过冬天,但纪星河……纪瞻微点点头,只是陪在他身边,一起看麻雀们呼朋唤友,来到碗边欢快地吃着,鸣唱着。
生机勃勃。
那是在冬日里依旧蓬勃的生命。
“姐姐也向小鸟一样,她飞走了,没有来找我玩了。”纪星河笑嘻嘻地说着,似乎并没有悲伤。
之后的每一天,纪瞻微都在医院陪伴纪星河。
陈终绪特地嘱咐了同事,如果纪星河走的时候他没在,一定要给他夺命连环call。他必须在场。
他和纪瞻微约定,他们的“合作”不会终止于那一天。
墙上的日历忽然间翻到了十二月。
“他能赶上圣诞节吗?”纪瞻微指着日历上的节庆标记,眸光微微黯淡。
“如果要庆祝圣诞,最好提前一些。可能也就这几天的事了。”
纪瞻微点点头,“我去买点东西,等下次星河睡醒,愿意睁眼,我就给他讲圣诞节,圣诞老人的故事。”
“我和你一起?”陈终绪正准备拿外套,就听见护士来找。
“陈大夫,田婆婆的家属说马上过来。”
纪瞻微笑道:“陈大夫先忙,下次再一起吧,多谢陈大夫的好意。”
在职业方面,陈终绪向来是认真负责的。哪怕有些话想和纪瞻微说,帮他分担,但病人的事终究是最高优先级。
今年的雪下得并不算早。
往年十一月底都会有雪,今年都十二月了,却始终没能等到。
纪瞻微呵了呵手,在冷风中小跑几步,到附近的商场里买了些圣诞节的装饰。
想着,又在蛋糕铺买了一小份蛋糕,给星河尝尝。如果他不吃,就和陈大夫分了。
星河那天忽然说,之前的橙子很好吃,还想再喝橙汁,再买几个橙子给他榨汁喝。
虽然……他现在只能吃喝一点点,再多了就会堵住。
那具小小的身体里,装着太多不该他承受的东西,慢慢地挤占了他应该享受的美好。
他提着大包小包回去,纪星河始终没有睡醒,床边却站着不少人。
“田婆婆准备回家了,她在离开前,想再看一眼星河。”
“谢谢你,田婆婆。”纪瞻微蹲下,握住轮椅上那双苍白的,满是皱纹的手。
田婆婆没太多力气说话,仍旧倔强地深吸一口气,发出粗重的吸气声,说几个字,再吸气,这才勉强说完,“好好的……幸福的……小纪……陈大夫……阿门……”
纪星河没有醒来,他身边架上了仪器。起伏的波形显示,他确实只是在睡觉。
直到数日之后。
前一天还是晴空万里,这天狂风袭来,忽而下起大雪。
雪就像憋着一股劲儿,一定要在今天无比盛大地落下。哪怕这是午后。
鹅毛大雪铺天盖地,眼前只剩下一片白茫茫在飞舞。
雪落在窗台,没有麻雀取食的小碗上很快就堆起一座蓬松的雪山。
纪星河躺在床上,戴着红红的圣诞帽,唇边隐约沾着橙色的果汁。床头柜上摆着一棵小圣诞树,挂着礼物盒子与糖果。
他看着窗外的雪,眼睛有些直,兴奋的声音居然有力了不少。
“哥哥,这就是雪呀!”
“是啊,白茫茫,从天上呼啦啦地落下来。”
“是不是暖洋洋的?”他问,“像云彩。”
“嗯,是软绵绵,暖洋洋的,像云彩,也像被子里的棉花。”
纪星河摸摸身上的被子,忽然举起小手。
“哥哥,抱抱。”
纪瞻微靠过去,轻轻抱住他,生怕碰掉了他的镇痛泵。
“哥哥,星星上是什么样呢……”
“每颗星星都是一个太阳,那是一个像太阳那样明亮,没有黑夜,没有痛苦,没有悲伤的地方。你会看到妈妈,妈妈会陪你一起玩,一起画画。等再过一段时间,我也会过去。”
纪星河在他怀里轻轻拱着,“如果,我变成了星星,把我的玩具,和画笔,送给需要的小朋友吧。哥哥,如果我回不来,你也要,好好吃饭睡觉哦,和,陈哥哥一起……”
他的声音颤抖得越发厉害。
“呜呜,好疼,我要打针……”
——这针如果下去,恐怕再也醒不来了。
即使不打,虚弱的他也会很快失去意识,迎来死亡。
纪瞻微的手将他抱得更紧。
“哥哥……我好困……”
纪星河的手慢慢垂落,手指松开,胸膛急促地起伏。
“我醒来……就会到星星上了……”
“哥哥……我……想妈妈……”
“妈妈……”
柔软的气息像是一朵云,一团温暖的雪,悄然融化。
融化得不见踪影。
“晚安,星河。”
纪瞻微轻轻将他的上半身放倒在床上,亲吻着他的额头,将他的小手在被子上摆正。
神情平淡,不悲不喜,与陈终绪温热的视线交汇。
“12月5日,下午2点28分。”
护士抬头看着时间,笔尖划过,快速记下一串数字。
从最后一次诊断预期的三个月到现在,已经过去了118天,超出预期。
人们握着拳头来到世界,在最后一刻松开手,被称作“撒手人寰”。
意思是在人间拿到的,通通都要放下。
但他们能带走的,是弹指一挥间的记忆,属于他们的礼物,属于我们的珍宝。
纪星河带走了满满的爱——他的唇角是上扬的。
他不需要明白仇恨,他只需要带着美好,成为夜空中灿烂的星星,和世界说声告别。
*你重要,因为你是你,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你依然重要。——西西里·桑德斯
晚安,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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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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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晚安,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