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八月,城中绿槐高柳,蝉鸣不绝。
正午时,烈日炎炎,烁玉流金。姜雾灯掏出袖口的汗巾擦了额间汗,眼见周遭商贩栉比,人潮涌动,只觉得稀罕的紧。
她仔细探眼观察,见多着绫绸者,行了一路还能偶尔见戴山口冠的妇人,褙子描金,成套的金饰戴在身上,真是气派!
原来临安是这样繁华富庶,不愧是两浙路的首府。
她又看了看自己,为了赶路方便只简单挽了个单髻,头上唯一戴的那根玉簪还是母亲去世前留给自己的,着的是最普通的短衫和褶裙。
她突然明白叶徽芹说的乡下人是什么意思了。环顾四周,她觉得自己就是唯一的乡下人。
姜雾灯捶了捶因步行而劳累的腿,她一路上走走停停,断断续续走了十几日才从寿县走到临安。
“前面的娘子,您别挡道成吗?”
姜雾灯这才回过神,往后挪了一眼,见一脚夫正赶着头驴,驴的身上驮了不少货物。那脚夫这才看清前方娘子的容貌,突觉刚才自己的语气是不是不太好。
姜雾灯才发现自己站在大道中间,不好意思的往路旁退了一步,对那脚夫点点头道:“不好意思。”
那脚夫直勾勾的望着姜雾灯,打量了她一眼,见这美貌的娘子背着个包袱,顿时也不着急手头的货物了,向她搭话:“看娘子的样子是外乡人吧?是初来临安吗?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吱声。”
姜雾灯沉了口气,这么明显吗?
但她对陌生人还是起了警惕心,因为高温炎热而红晕的面容上堆起疏离的笑:“不麻烦了,我的家人马上来接我。”
“天气这么热,你家人住在哪?我手头的事也不着急,要是顺路的话领你去也无妨。”
“真不用麻烦。哎……说曹操曹操到!小哥,我先走了。”
姜雾灯向远处的空气招手,脚夫不知道这小娘子在跟谁打招呼,只是眼看着她飘飘然跑远了。
不过几刻便见那美貌的小娘子消失在人流中,他这才讪讪的抽了驮货的驴一鞭,继续行路。
为躲避陌生人不明心意的帮忙,姜雾灯就这样对着远处的空气招着手跑了两条街,要是叶徽芹看到这一幕能笑两个时辰。
姜雾灯停下来靠在巷口青墙上时,大喘个不停,汗从鬓角流到了下巴,啪嗒掉在脚下的泥土里。
旁边有卖浆的妇人,歇了一刻她口干舌燥的不行,掏了五文钱要了份紫苏饮子,喝下去的那刻实觉清润爽口。
解了渴这才想着正事。
她本是淮南西路寿县人,父亲姜正是县衙的县尉,虽不是富贵人家,但至少吃穿不愁的。
可惜嫡母徐恬向来看她不顺眼,因着不想出嫁女钱,做主将她的婚事定给自小相熟的邻街邬家。
邬家老二邬呈四岁时被马辙压断了腿成了瘸子,本就不好找媳妇,邬家得了徐恬的意思自然高兴的紧,两家敲锣打鼓着想赶紧把二个后生的亲事敲定下来。
姜雾灯上次被徐恬诓骗着去邬家吃了个饭,吃到中途被告知这是两人的订婚宴,当即就把口中还没咽下的饭菜都吐了。
她也吵闹过,不同意这门亲事,但姜正和徐恬都铁了心的说她必须嫁!
邬呈父亲本也在寿县县衙当差,当年抓捕逃犯时为姜正挡刀而亡。
于姜正而言,他是亏欠邬家的,如今两家结亲,他算是把这个恩还上了。
自古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婚期就定在十日后,姜雾灯没有办法,她只得跑!
寿县知县叶闻征独女叶徽芹是她闺中密友,当她将逃婚的消息告诉叶徽芹时,正搜罗盘算着自小到大偷偷存下的钱够在外面撑多久?
叶徽芹很认真的问她:“你自小与邬呈一同长大,两人青梅竹马,是当真不喜欢邬呈吗?还是嫌弃邬呈的腿?”
姜雾灯停下手里的算盘,不想与她说内心真实的想法,只道:“我是不嫌弃邬呈哥哥的腿,可我是把邬呈当亲兄长一般,谁能接受嫁给亲哥啊!”
“可你跟邬呈本就是两家人,又没有血缘关系!”
姜雾灯撇撇嘴:“反正我不会嫁给他!徐恬这个疯婆娘,姜芙清还长我两岁呢,她怎么不让姜芙清嫁给邬呈?她心里在盘算什么我心知肚明!”
她神情认真:“我不想伤邬呈哥哥,有些话我不好说。”
叶徽芹有些犹疑着问:“邬呈,他应该是喜欢你的吧?你这样一走了之,有没有想过他?”
姜雾灯继续扒起算盘,一边道:“他喜不喜欢我跟我没有关系。”
叶徽芹有些不理解:“你这会不会太绝情了点?”
绝情……她的亲生母亲对父亲有情,临死前还喊着他的名字,可终此一生,凄凄收场。
有情有何用?她觉得绝情挺好。
叶闻征九年前任寿县县令一职,举家搬迁至寿县。叶徽芹只知姜雾灯的母亲是姜正妾室,因病早故,其余一概不知。
而十里八乡的人早已有了新的谈资,她们家的故事早被人遗忘了。
有时候,她真的很羡慕叶徽芹。
叶徽芹出身官宦人家,又是家中独女,父母亲的心头肉,她这辈子永远不用懂这么复杂的问题。姜雾灯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只觉无言相续。
叶徽芹实在搞不懂姜雾灯到底想要怎样的人生。
想到她要离开,叶徽芹又觉伤感延至肺腑,她嘱咐:“灯灯,你这一走不知多久咱俩才会见面,你一定要好好保重。”
当即又把自己头上的金钗和玉镯全部扒下来塞到她手中。
姜雾灯不明所以:“你这是……?”
“你不是要逃婚吗?给你做盘缠!阿爹平时也没给我什么现银,我伴身的只有这么些首饰,待我回家再找找,你全拿去当了换成银票,有多远跑多远!”
霎时,姜雾灯感动的眼眶掉出两行清泪,她用力的抱紧叶徽芹:“我一定会在外面好好生活。”
叶徽芹捏了捏姜雾灯娇俏的脸蛋:“你可是咱们寿县一朵花,除去腿脚这条,邬呈的脸蛋是够配你的,若是你以后找了个丑相公,生下一堆丑孩子,千万别来看我,我拒绝。如果你一定要带他们来,我会在门口贴上‘丑人不得入内’的字条。”
叶徽芹那个嘴,真是刻薄。
这么想着,姜雾灯不禁笑出了声。得到一旁喝浆水的拼桌莫名其妙的注视礼,她才赶紧收了笑。
她好好的盘算了下,身上暂时不缺钱,但是必须尽快找个营生。
她不信她一个人在外活不下去!
*
姜雾灯入临安府已近小十日,这段日子一直在找庄子牙人看房赁房。
昨日去看了广德坊惊春巷的大合院,其中北面一小室。虽面积不大,朝向也不好,但胜在便宜,看来看去也没有更适合她的了,姜雾灯决定就赁这间屋子了。
昨日当即就立契,今日便要去庄宅处输钱。
牙人二谈子一早就在客栈门外等着了,从卯时就能窥见的盛红天光就可见今日日头之毒。
姜雾灯一出门就感觉到空气中的高温,她今日穿了身牙白素色的褙子,姜雾灯生的极好,眉不描而乌,唇不化而朱,素衣加身更显脱俗之姿。
二谈子眼见人出来,心中暗骂了声,若不是手头紧,还真不愿意放过这样的货色。
只是转念,他嬉笑着迎了上去:“姜娘子可将赁钱准备好了?今日赶巧,房东娘子下午就得回娘家,能上午输钱敲定下来是最好的。”
姜雾灯也不知道哪里奇怪,只是心里突突的跳个不停,她步近二谈子又打起了商量:“谈子哥,可否与房东娘子商量一番,我这手头实在是紧张,能否先押一付三呢?”
二谈子的面色眼见的不高兴。
“姜娘子,这可是我仗着与房东娘子相熟卖了好大的人情,她才勉强答应的。您知道楼店务的规矩,临安城所有的赁房最少都是押一付十的。”
二谈子瞪了她一眼:“我是看娘子你也是个实在人,有难处才帮你这个忙。若您还是不愿意,那就请再多瞧瞧。”
他心里啐了句,三个月的钱还真是浪费他这几日的周旋。
二谈子说罢就要走,姜雾灯眼瞧着有些急了。她初来临安已小十日,再这么住客栈不是办法,惊春巷的位置好,离东西市距离都不错,以后做营生也方便。
只不过临安城楼店务的规矩赁房都至少是押一付十,她实在没办法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好不容易找到这个牙人帮她私自跟房东谈下了押一付六,错过这个村可真没这个店了。
姜雾灯当下决定,急急喊住二谈子:“行吧!现在就去输钱!”
二谈子背对姜雾灯的身影嘴角一勾,做这行他是老手了,专盯这种初来临安的外乡人,没有失过手。
待输完钱,房东娘子笑嘻嘻的与姜雾灯道:“妥了,姜娘子,你今日就可以搬来,前五日都作你搬家时间,不计租金的。”
姜雾灯欣喜的不行,她没什么行李,待搬家完成后,东西都可以慢慢添置。她是真的要在临安安置下来了。
少女点点头:“谢谢房东娘子。”
她见牙人二谈子都到了院外,赶紧追上去:“谈子哥,这是你的佣金。”
姜雾灯掏出一贯钱,递给二谈子。
她很感激:“谢谢你帮我跟房东娘子讲价,若不是你我也找不到这么便宜的房子。”
树梢的影子被风吹啊吹晃在姜雾灯白皙水润的面容上,午时的阳光正盛,二谈子见眼前的娘子额前似乎沁了细汗,他莫名看的有些愣了,没有言语,只是呆呆的接过姜雾灯递给他的佣金,心里突然多了丝愧疚。
他情不自禁道了句:“姜娘子,你在临安要好好保重。”
房东娘子见状赶紧打岔向二谈子使了个眼色:“二谈子,我有事要先走了,你走吗?”
二谈子点点头:“我也完事了。”
姜雾灯送走两人后并没有急着回客栈,后院有口井供合院的人一起使用,她借了一旁的水桶打了水。
姜雾灯一边擦着窗台,一边想着自己留的字条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发现,不过阿爹定知道她离家出走了,待到以后安稳下来,还是得回家看看。
将屋里屋外都打扫了一遍,腰酸背痛的姜雾灯就着屋中的小榻小憩了会。
人还未清醒,在睡梦中就听到大门吱呀一声,伴随着多人闲谈的声音。
“哎,这日子过不安生了,今日又没发工钱,听老王说又得晚几日。”
“晚几日就晚几日呗,你还担心漕运司欠你工钱吗?”是中年男子的声音。
姜雾灯陡然清醒,院中的声音有一搭没一搭。
“话不是这么说的,我母亲的病你知道的,药不能断,我这些工钱可都是要寄回去给她买药的,现在还不知道要晚几日呢,我就担心影响我母亲的病。”
“先向药堂赊账呗,还怕没办法吗?”
那中年男子扫了一圈“咦,阿绍,你什么时候还把院子打扫了下?”
“我可没这闲工夫,是你婆娘来了吧?”那被称作阿绍的青年拿下肩头的汗巾一边打趣。
漕运?
姜雾灯听的很清楚,那户人家的当家不是走商吗?
打开门才发现天色已经暗了,暑气已退了许多,之前干活流的汗附在身上,被冷风这么一吹倒令人有了凉意,姜雾灯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院中那两人才注意到她,满脸疑惑的相互看了一眼。
姜雾灯先开的口:“敢问两位大哥是?”
那位叫阿绍的青年步近她,道:“我们是这里的赁户,敢问娘子你是哪位,怎会在我们的合院里?”
他身上的汗味扑鼻,姜雾灯不禁退了步,她有些疑惑:“这里不是只有两户妇人家吗?房东娘子未曾告诉我这里还住着两位大哥啊!”
阿绍看看后面那中年男子,说着姜雾灯听不懂的话。
“这个月第三次了。”
“什么第三次?”她着急问。
阿绍看着她没有回答,只道:“这个合院只有男人,没有女人住的,你是不是被人骗了?”
姜雾灯一听就急了:“不可能,我上午才与房东娘子在这里将掠房钱输给她了,押一付六不能有错的,还有字据呢。”
言罢,她便将系在腰间的小袋打开,想拿出字据与眼前人对质。
那两人一听压根都不用看。
中年男子直接打断她:“这位娘子,输钱要去楼店务输的,字据要加盖楼店务的官印,怎么可能在这里直接给房东。”
阿绍补充:“还有,这里的房东不是什么娘子。惊春巷整条巷子的房子都是城东张老爷的,赁房一向是由张家的管家代办的,你若是不信可以出去打听下。”
姜雾灯伸到小袋的手突然就停住了。
她有种直觉,她真的被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