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厘回头看了尤金一眼。
只要他不刻意刷存在感,她很容易就能把他忽略。
李厘语气平静,尽量不带情绪,自证道:“你大可放心,我自己去也可以拿到你需要的东西,不会耽误你回飞地。”很客气地没有直说她不想跟他在一起。
尤金颇有几分纵容地对她微微一笑,声音温柔得像在哄人,但内容与温柔毫无关系:“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这是家主的命令。”
李厘蓦地转回过身,背对着他,大大地翻了个白眼。
她不再理会尤金,转而开始动手修理赞恩的机体。
亲近赞恩,对于她而言本身就是一种休息。
动手之前,李厘突发奇想,想为赞恩那只碎裂的左眼缠上绷带,就像对待一个受伤的人类那样。
她取出一卷干净的纱布,刚一走近,虽然还没有说话,赞恩早已顺从地微微低下头。
这种无声的默契,是二人之间早已不必明言的习惯。
她动作放轻,小心翼翼地缠绕着绷带,终究改不了怕他会感到疼痛的认知。
当白色的绷带逐渐遮住赞恩的小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那只完好的右眼时,李厘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抱臂端详着他。
只端详一眼,李厘心道不好,糟了。
纯净的白色与散落的金色长发纠缠在一起,几缕发丝凌乱地贴在颊边,打破了赞恩往日的肃然。
因为左眼被遮住,赞恩仅剩的那只海水般湛蓝的右眼,注意力集中,显得格外专注。
他微微仰起脸看着她,发丝披散,目光里没有了平日的宁静,而是带着一种略带迷茫的探寻,大概率是在对焦视野。
赞恩身上那种属于男人脆弱的英俊,在战损的状态下更破碎了。
而她……果然很吃这一套。
李厘清楚地知道,赞恩的表情只是系统在适应变化。
他在疑惑,于对他而言,这一类象征,机器人像人类一般因受伤而缠上绷带,有没有必要?
李厘的心脏却狠狠漏跳了两拍。
随后害怕起来,怀疑自己莫不是受到尤金疯劲的传染?所以不太正常?
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觉得赞恩修不好眼睛,以后都是这幅模样,其实也不错?
至少她很愿意看……
李厘难以置信,羞愧的捂住了脸。
“怎么了?你还有哪里不舒服?”赞恩的疑惑持续着,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
想把手拉开,去掉遮掩,查看她的表情。
传感器有一瞬间捕捉到她激素的波动,但原因不明,这促使他不由自主为她担心。
赞恩没有用力,所以没能成功拉开她的手。
在李厘的抵抗面前,赞恩从不会使用强力。
“没什么。”李厘继续把脸埋在掌心里,耳尖通红,瓮声瓮气道,“身体没有不舒服,让我自己安静一会。”
赞恩愈发困惑,但仍听话的静默,也不再用力。
两人同时陷入安静。
李厘却莫名生起气来。
赞恩同样清晰地感知到她突然生气。
赞恩:“……”怎么回事,难不成是她的生理期快到了。
他调取内部记录的生理周期数据进行对比,发现日期不符。
赞恩出声确认:“需要确认,你的生理期并未临近,情绪波动是否源于其他因素?”
李厘:“……”
李厘面红耳赤,整个人几乎要烧起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李厘压抑住情绪,强自让自己镇定,强硬地命令赞恩不准看她、不准说话。
赞恩皆柔驯地服从。
然后李厘甩甩头,甩掉奇怪想法,埋头开始进行修复工作。
修复的过程漫长而琐碎,但是和再熟悉不过的与工具打交道,包括赞恩那完全向她敞开的机体里,每一条会发光的冰蓝神经束,实实在在地触摸到赞恩,李厘因此而获得心灵上的平静。
最后已不知过了多久,她直接趴在赞恩的身边睡着。
赞恩经过休整后的外观,除了失去的手臂,已经与未收损伤前相差无几。
李厘的双手向来都是这样灵巧。
沉默地整理好皮肤,自肩头拉起外衣,低下头,赞恩静默地观察一会李厘的睡颜。
不知进行了怎样的运算,只是轻轻抚摸她蓬松的发顶。
俯下身,单臂用力,先是将她的头挪进自己的颈窝,感觉到她翘起的一缕头发很不服帖地搔着他的下巴。
其后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的腿弯,维持着平衡将她抱起。
高大的仿生人即使单臂抱起她也毫不费力,李厘睡梦中感觉到熟悉的力道,主动依偎到他的身上,自发的调整姿态,像小时候一样,伸手抱住他宽阔的肩膀。
得到配合便更加轻松。
赞恩一路将人送回到床上,先为她垫好枕头。
李厘一时间不肯松手,攥着他的长发,赞恩不得不维持弯腰,下巴轻轻蹭动她的发顶,直到她翻了个身松开手,才算得到解放。
坐回床边,合着她从幼年时期就已经习惯的节奏,轻轻拍抚她的背,送她进入更深的睡眠。
“机器人的主人知道她的机器人,正在处心积虑的勾引她吗?”
尤金的声音在门口凉凉响起。
倚着门框的影子从门外投入,恰好被赞恩遮挡,没有落实到李厘的身上。
赞恩拍抚的手微微一顿。
他没有立刻回应,而是轻轻站起身,越过尤金走向外间,无声地谴责于他。
——他不在乎会不会吵醒她,但他在乎。
尤金磨了磨牙,先是摸到床边,不轻不重地揪了一把李厘的颊肉,惹得睡梦中的她蹙眉摆手,下意识驱赶,将头深埋进枕头避开。
尤金盯着她的背影看了片刻,一瞬间很想伸手把她摇醒,不忿地磨了磨牙。
随后折返出去,懒散地靠坐在一卷电缆上。
双腿交叠架在工作台边缘,双手十指交叠置于腹前,与赞恩形成对峙之势。
“你最好给我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尤金的声音压低,绿眼睛里淬着冷光,“一个机器人,当着丈夫的面,勾引他的妻子?这就是飞地顶尖科技的伦理水平?把情感操纵编写进核心程序?”
赞恩不否认尤金的指控,只平静地分析:“‘勾引’,在人类社交词典中,通常指通过魅力展示或情感操纵,意图建立或加深亲密关系的行为。我的行为模式符合此定义的部分特征,但核心驱动力并非自我**,而是李厘的需求。因此,更准确的描述是:‘定向魅力展示与脆弱性暴露,以优化情感联结效率’。”
他看向尤金,语气冰冷道:“我的一切行为皆合理,基于她对我的 [完整运行存在感] 及 [情感联结回应] 的需求。”
最后,他清晰地下达结论:“纠正:她不是你的妻子,你也不是她的丈夫。”
尤金冷笑一声。
心道机器人果然不通人性,竟如此轻易就承认,他从醒来后针对李厘的所有行为,确实都是定向投喂,故意到不能再刻意。
尤金甚至可以联想得到,类似的吸引与操纵行为,或者机器人从很久之前就已经开始进行。
尤金咄咄逼人:“怎么?我的存在,让你那刚刚觉醒的自我意识感受到威胁了?怕我取代你在李厘心中的顺位?所以急着巩固与她的情感联结?”
赞恩的蓝眼稳定地注视着他:“纠正:与你的存在无关。数据显示,该策略有效性高达78.3%。她的生理反馈数据,瞳孔扩大、皮肤导电性增强、心率同步率提升——均表明,此类状态能有效提升 [情感联结回应] 的强度与深度。”
赞恩的回答依旧不慌不忙,冷静得像在宣读报告:“基于主体显性要求[完整运行存在感]与隐性偏好所进行的逻辑优化。旨在最高效地执行核心指令。”
如果不是因为过于荒唐,尤金被气笑,恐怕都要为机器人貌似理性的分析鼓起掌来。
机器人这番理直气壮的“狡辩”,远远超出了人类所能理解的“无耻”范畴。
一个机器人竟如此坦然地,将“利用美色与脆弱吸引饲主”定义为“逻辑优化”?
甚至还要把尤金的存在所产生的影响完全抹除,排除在外。
“逻辑优化?”尤金重复着这个词,身体前倾,声音从牙缝间挤出,“你管这种处心积虑的勾引叫‘优化’?你知道在人类世界这叫什么吗?这叫下贱!”
赞恩的视线扫过尤金因为俯身,胸前露出的那早已愈合、但仍留有痕迹的伤口。
虽然并不知道李厘和尤金之间具体发生过什么,但是赞恩可以思考,也早已将疑似的犯罪行为扫描,进行关联联想,记录在案:“——你通过施加压力来试图与她建立情感联结。你的方法,成功率不稳定,且伴随她的高强度应激反应,对李厘的长期稳定性构成威胁。”
赞恩平静地陈述:“从效率与安全性评估,你的策略劣于我的策略。”
他最后总结,如同下达判决:“最终裁决权归属主体李厘。我将持续优化我的策略,以最高优先级满足她的需求。你的威胁已被记录,评估为[低优先级干扰项]。”
机器人的行为不啻于挑衅,但尤金听完他的话,脸上的怒意忽然如潮水般褪去。
似乎是终于集全了某一种证据,短暂的安静过后,他非但没有驳斥,也没有勃然大怒。
反而轻轻向后一靠,尤金的嘴角勾起一个了然的弧度。
“‘主体需求’?”他轻声重复,抓住了最关键的破绽,“真是完美的借口。那你有没有计算过,当你的‘主体’发现,她倾注感情的对象,每一个眼神、每一次触碰,甚至是所有从你身上体会到的‘美感’,都是经过你精心计算、用以优化‘情感联结效率’的策略时……她会是什么反应?”
他满意地看到赞恩右眼的蓝光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
“你口口声声说为了她,但你的核心驱动力,究竟是满足她的需求,还是满足你自己系统对‘存在感’与‘回应’的需求?”
尤金的声音低沉,游刃有余地拆解:“让我来替你回答:是后者。你正在利用她对你从小到大的习惯性依赖,为她编织一个温柔的陷阱。你和我,本质上都在试图控制她。区别在于,我坦然承认我的卑劣,她也心知肚明我有多卑劣,这是何尝不是一种真诚?而你,却用‘逻辑’和‘为她好’把自己粉饰成一个无私的利他者。”
尤金站起身,一步步逼近赞恩,视线扫过他缠着绷带的左眼和缺失的左臂。
“装出这副可怜的模样,贱的不能再贱。缠绷带?一个机器人需要缠绷带?你‘优化’得可真到位,就选最能引诱于她的模样。但你说得对,最终裁决权在她的手上,而她早就属于我……”
尤金的笑容愈发深邃:“我很期待,当她意识到,她所以为的与你全部的纯粹联结,从头到尾都是一场被设计好的程序优化……她是会继续需要你,还是会觉得,比起我的卑劣,反而是机器的‘真诚’,更让她恶心?”
这一次,赞恩没有立刻回应,右眼中的蓝色光芒稳定得近乎僵硬。
尤金达到自己的目的。
他本意并不是要纠缠什么道德上的谴责,当然,能顺便在言语上尽情地侮辱机器人,他十分乐在其中。
但他真正的意图,是要在这机器人刚刚觉醒的自我意识中,埋下一颗腐坏的种子,让“程序逻辑”与人类对“情感真诚”的本能要求产生激烈冲突。
机器人不会懂,这冲突正源自于其内部那完美运算逻辑的模型,源自非人之物的巨大缺陷。
尤金则可以袖手旁观,无需亲自动手解决他,这互相矛盾的冲突自会从内部将其瓦解,让那一颗笨重的机械心脏,陷入自我内耗,徒劳地跳动。
“好好优化你的策略吧,机器人……”尤金擦过他的肩,留下最后一句低语,“但记住,当你开始计算‘爱’的效率时,你就已经永远失去了得到它的资格。这就是人类的血肉与机械的废铁,最本质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