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对妻因自保杀夫的议论延续了几日,但百姓对杀夫案中妻子一角的怜悯也只能是怜悯。
赵灼玉坐在值房,看着自己、唐楚月和无双写的小报,眼睛直发酸。
努力地尝试过了,可是什么都做不成。
赵灼玉起初觉得能让更多人知道已算幸运,可真到了等候审判之际,心里总是不甘的。
为什么一点用都没有,哪怕只有一点点。
“赵推官。”尹嘉良叩了叩门。
赵灼玉忙小报收起来,待尹嘉良走近,笑问什么事。
“赵推官,郑氏的审判有结果了。”
赵灼玉豁然起身,并不追问,而是往正堂奔。
尹嘉良往前追了两步,摇头微微一叹。
“郑氏弑夫,行凶酷虐,依律当凌迟处死。今圣上仁德,,念其情非得已,事出防卫,情状可矜。特予减等,判斩立决。着于四月廿二日押赴市曹,明正典刑,以肃法纪而儆效尤。”
梁宣严肃浑厚的声音刺进赵灼玉耳中,她的表情从笑转为忧愁只在须臾。
斩首示众?
改判斩刑是皇恩浩荡,可斩首示众何尝不是一种“凌迟”。
赵灼玉呆呆地站在正堂门口,想说些什么,可是有双无形的手掐住她的脖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正堂中的梁宣看见赵灼玉,眼里射出不悦的光,众人循着这道光看去,神色变得耐人寻味。
像在期待那位“离经叛道”的推官闹出一场好戏。
赵灼玉的目光在堂中游走一圈,把各样神情尽收眼底,突然觉得众人的脸是空洞的、看不清的。
她后背顿时起了一层冷汗,只听庄良涵意味深长道:“看来赵推官对判决有异议。”
给人下套呢。
赵灼玉清楚庄良涵的用意,却说不出否认的话来,直到瞥见李逢舟和跪在地上的郑兰对她微微摇头。
“不敢。”赵灼玉施了一礼,默默退至一旁。
有几个人脸上闪过失望,转瞬即逝,但还是被赵灼玉捕捉到了。
梁宣道:“退堂!”
衙役押着郑兰离开时,她侧目看了赵灼玉一眼,潸然泪下。
她当真感谢这个勇敢的女孩。
要是自己的女儿也能像她一样勇敢就好了。
不需要对抗很多人,只要能活下去就好了……
可这些都是后话了。
赵灼玉知道有人想看戏,目光不敢在郑兰身上停留,忍着痛惜若无其事地望向一边。
突然听身旁有书吏低声道:“赵推官,庄大人要见你。”
赵灼玉不情不愿地来到庄良涵的值房,庄良涵看着她,叹道:“你这孩子,若不是我制止,是不是还想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反驳?”
赵灼玉低着头道:“不敢。”
庄良涵又敲打了几句,方图穷匕见:“赵推官,这案子你和逢舟尽心尽力,我都看在眼里。只是你近日的确惹了麻烦,光说殴打孔主事的儿子一事,孔家若想闹大,京兆府首当其冲。你也不小了,犯了错就要担责,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赵灼玉笑了笑,“是。”
庄良涵继续道:“依我和其他几位大人的意思,断案的功劳,逢舟是主要,你次之。你可有异议?”
赵灼玉震惊非常,人怎么能不要脸到这种地步?
她猛地抬眼,蹙眉看着端坐书案后的庄良涵,眼中尽是不服。
“凭什么”三个字还卡在喉咙,外间便传来一句:“下官有异议。”
李逢舟走到庄良涵书案前,作揖道:“下官初来乍到,对办案并不熟悉,若无赵推官主导,诸多疑点难以发现。下官以为,赵推官虽打人犯错,但案子和打人不能相提并论。”
庄良涵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本想卖李启面子,谁曾想他儿子却直接撕了上官的面子?显得他成什么人了?
李逢舟又道:“大人自有大人的考量,但下官认为,此案功劳归京兆府所有参案者。大人此前让芳蕊招供,此乃重中之重,下官以为,头功当属大人。”
庄良涵神色有所缓和,叹道:“我近来繁忙,你们是怎么办案的,我了解的不多。原想着你在刑部也办过不少案,觉得你能力当属第一,不曾想是我先入为主了。”
又对赵灼玉道:“赏罚分明是应该的,怎么赏怎么罚我等好好思量,你别往心里去。”
赵灼玉嘴里堵了棉花似的,心里想好的长篇大论此刻说不出一个字,只能吐出“是”。
她和李逢舟一道告辞,先后出门。
赵灼玉心里感念李逢舟能挺身而出,可就是无法当即道谢,走在前头组织语言,突然听身后的人“哎呦”一声。
赵灼玉回头,但见李逢舟扶着墙,面色略显苍白。
“怎么了?”赵灼玉往回走,“扭到脚了?”
李逢舟点点头,弱弱道:“赵推官扶我回去可好?”
“男女授受不亲。”赵灼玉如今是怕衙门里的人捏她的错处。
李逢舟苦笑道:“也是,也是……”说着一瘸一拐地顺着游廊走。
赵灼玉心有不忍,朝前抓住李逢舟手臂,“慢点走。”
李逢舟垂眸,眼睫盖住了欢喜之色,“多谢赵推官。”
扶着李逢舟回到值房坐下后,赵灼玉问:“要去看大夫吗?”
李逢舟摇头,“缓缓就好了。”
赵灼玉目不转睛地盯着李逢舟,倏然一笑,突然去踩他扭伤的脚,却被眼疾手快地躲了。
“敢耍我。”
李逢舟忙拱手求饶:“这是我能想到为数不多的跟你说话的法子了。姑奶奶,饶了我吧。”
赵灼玉拨了拨笔架上的笔,垂下眼,抿了抿唇道:“你又没欠我什么,是我……是我该谢谢你。”
最后几字声音很小。
李逢舟听得很清楚,单手支颐笑看赵灼玉,“谢我什么?”
“明知故问。”
“我真不知道,请赵推官赐教。”
赵灼玉撞上李逢舟明亮的目光,心跳漏了一瞬,不自然道:“傻蛋,你自己猜去。”说完拂袖而去。
*
四月廿二这日的天是灰沉的,飘着凉薄的细雨。
刑场在城西菜市口,午时未到,此地已被人群围得铁通一般。
尽管今日阴雨绵绵,仍旧有小贩在刑场边上卖零嘴,孩童骑在大人肩头张望,空气中弥漫着诡异的热闹。
“来了来了……”
人群中一阵窸窣,众人的望向刑台。
郑兰穿着一身干净的囚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色平静得不像赴死,倒像是要去见重要的人。
人群在她走来时出奇的安静,没有喊叫也没有咒骂。
赵灼玉今日身着男装,淹没在人群中观望。
刑台上的人在跪下的刻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遥遥看来,微微一笑。
这一笑刺得赵灼悲从心起,倏地红了眼。
片刻后,她又听见人群中有细小的呜咽之声——有人在为郑兰哭泣,不止一个。
午时三刻到,监斩官正要掷下亡命牌,郑兰目光如电,用尽生平力气让声音穿透雨幕,高呼:“望我之后辈,破此樊笼,不再踏我今日之荆棘!”
“轰隆隆——”
天边突然一阵闷雷,转瞬静了。
四周唯留雨声,人群一片死寂。
有什么东西在赵灼玉身体里炸开了,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将她的理智和顾虑熔尽。
什么道德正义、推官操守,在郑兰的呐喊声中土崩瓦解。
赵灼玉几乎本能地附和:“望我之后辈,破樊笼……”
一只手猛地从身后袭来捂住她的嘴,连拉带拽地把她带出人群。
踉跄之余她回头望去,只见郑兰依旧安详地笑着。
刽子手手起刀落,刺目的血色,烙进人心里。
至无人小巷,赵灼玉挣脱之后愣愣地看着李逢舟,他面色苍白,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你怎么来了?”赵灼玉抹了一把眼睛,佯作抹去脸上的雨水。
李逢舟长长一呼,怒道:“赵灼玉你疯了,你以为你穿男装别人就查不到你头上?”
哪怕赵灼玉不是京兆府正经的推官,但她既是官府的人,公开认同死刑犯的言论同样不可饶恕。
“是我思虑不周。”赵灼玉朝着李逢舟拱手道谢,“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一步。”
李逢舟在她淡漠的神情中窥见不服和失望,他想说安慰的话,可如今什么都显得苍白。
“够了赵灼玉,你做的已经够多了。”
“我知道,谢谢你,真的谢谢。”赵灼玉牵强微笑,整个人变得飘飘然,麻木地转身走了。
雨丝纷飞,每一滴都成了眼睛。
赵灼玉觉得这是苍天在审视她,她也该好好审视自己。
我所求的问心无愧若是在规矩的对立面,那我还能继续留在京兆府吗?
那只能困住一部分人的律法,还值得维护吗?
我是不是该圆滑一些,顺势而为,不要那么激烈?
可如果公道建立在权力之上,且所有人都默认的话,这世道真的太无聊、太糟了。
赵灼玉走在前,李逢舟亦步亦趋,生怕她的信念在见证郑兰的死亡后彻底崩塌。
走了很久,走到雨停,不知不觉到了贾宅外。
矗立良久,李逢舟问:“要去看看向姨娘和二小姐吗?”
赵灼玉摇了摇头,“走吧,往后都不要再有牵连了。”
这对所有人都好。
二人前脚刚走,一辆马车从反方向驶来,停在了贾宅外。
向微之由贾含凝搀着下了车,一旁还跟着兰香和薛管事。
向微之看着赵灼玉的背影,认出了她,擦掉夺眶而出的眼泪,在原地深深一福。
一旁的人明白了,朝远处并肩而行的人下跪磕了个头。
无法言说的恩情,只能深深埋葬,沉下……沉到不为人知的地方,不见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