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月,浮瓜沉李。
荷缸里三五红黄金鱼躲在碧绿铜钱草,司马霍正在喂它们吃熟黄,翻开钱币大小的草叶时,与鱼刹那间对望,他微微一怔。
一名黑衣男子骤然出声,将神思恍惚的司马霍唤回现实。
"殿下,有何吩咐?"
司马霍抹了抹巾帕,指尖的熟黄瞬时消褪。
"孤的义妹,名叫朱煦,画像在此,孤要你找到她。"
司马霍语气平淡,下令时慢条斯理逗着缸里的金鱼,彷佛只是在交办一件寻常任务,可黑衣男子从司马霍沉毅的眼神判断,若没找到这个叫朱煦的小娘子,长沙王世子不会善罢干休。
黑衣男子领了命,一眨眼间消失在花团锦簇中。
司马霍半阖着眼。
桓宣徐徐走过来。
锐利的目光审视司马霍,良久,他拱手作揖。
"殿下将来即位要有多少美妾便有多少美妾,何必执着朱家小娘子?她若敢来殿下面前喊不公,属下处理她便是。"
司马霍目光始终定在优游的小金鱼,面上笑容却陡然凝结。
"桓大人,义妹在我最没没无闻时陪伴在身边,度过漫漫长夜,我亏欠她甚多,别说喊不公了,就算是要我封她为妃,我也义不容辞。"
桓宣对司马霍的情感无从理解。
"殿下,你年纪还小,容易为情动摇。成王之路,本就血腥斑斑,何来亏欠一说?"
司马霍面无表情。
"殿下,你若是因为害怕被议论,臣可以做那个坏人,替你解决朱小娘子。"
司马霍突然攫住一只小金鱼。
五指一掐。
可怜的小生物五脏破裂,死相不忍卒睹。
桓宣心里为之一凛。
眼前的少年,华贵袍子底下藏的是暗潮汹涌的暴烈。
司马霍把鱼尸弹回荷缸,如玉如冠的面容浮现笑意,看上去既天真又残忍。
"我的义妹就像缸里的鱼,她命该不该死,她委身于谁,都得由我来决定。不过,我与她之间有一纸婚约,将来我总是会给她一个交代,这是我欠她的,还望桓大人理解。"
桓宣低哼一声。
满院的错落树影都没眼前这个少年阴沉。
翅膀硬了。
一个无足轻重的庶人小娘子,究竟有何好挂念的?谢夫人至今无消无息,这个叫朱煦的小婢女也许老早在路上被猛虎给叼走了。
桓宣抬步离开。
-
当朱煦央求三爷带她去殷家桑园学习蚕农作业时,大人们以为她不过是日子无聊一时兴起。
孩子嘛,总是喜欢小鸡,小鸭,小蚕之类的可爱东西。
蚕的一生,从黑卵到裹茧吐丝,对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娘而言,简直好玩透顶。
桑园的管事卢老伯得到三爷的指示,想方设法讨小娘子高兴。
卢老伯聚了一窝幼蚕,抓了把新鲜刚采的桑叶,巴巴地递到朱煦面前,从前他的孙女最喜欢喂蚕了。
朱煦摇头。
"卢老伯,我不是来玩的,我想知道桑园的蚕丝是怎么做出来的,你能告诉我吗?"
卢老伯拍腿,失策阿失策。
"老伯伯,我问太多了吗?"朱煦抬头眼神无辜,望着老人家。
天青阳灿,在小娘子倒映出软软净净的光影,叫人不由自主想达成她的愿望。
卢老伯大笑:"走,我带你去。"
朱煦点头:"嗯,好。"
卢老伯倾尽一身在桑园磨砺出来的功夫,从蚕种,浴种,桑树压条种植,桑叶干湿程度,到抓熟蚕,取茧,择茧,治丝等,每一个步骤都是技艺,马虎不得。一个庄园能够屹立不摇,养上数万佃客和流民,靠的就是细节。
朱煦牢记在脑子里。
嵇鸿虽自小长在庄园里,对养蚕有些理解,不过这么细致的养法,他也是第一次听到,听得一愣一愣。
回去后,朱煦让哑婆子将她脑中所记背的养蚕农事抄写下来。
二夫人为此大发一顿脾气。
屋子里传出她的咒骂。
"整日待在桑园里算什么大家闺秀?老老实实待在家等六公子回来很难?"
朱煦只好让哑婆回去。
白日忙碌,朱煦肚子格外饿,埋头吃青精饭,莲子汤,荷叶糕,吃吃吃。
刘铖与三夫人笑着看朱煦用饭。
他们以为小娘子与小郎君分隔多日心情会郁闷,不过现下看来是多虑了。
下个月是七夕,殷瑶将预先架好的乞巧楼拿出来,同朱煦一起玩。
朱煦玩着泥摩合,脑子想的都是染布。
她不得不想。
只要她脑中停止转动,六哥哥的身影就会偷偷跑进她思绪中。
之后的每一日,朱煦揪着无所事事的嵇鸿,日日来桑园报到。嵇鸿从小长在名士家中,往来之人风雅有品味。
朱煦让嵇鸿给她出意见。
嵇鸿曾听殷家人提起过朱煦不能认字,是个字盲,心里本有些轻视她。可朱煦像个认真的学生,举一反三,学得很快,可见认不得字的人,并不妨碍她学习。
他本瞧不起殷家寒族,现在很佩服朱煦。
桑园里有处设备简单的染坊,是卢老伯用来测试蚕丝用的。
朱煦在里头忙进忙出。
没人知道她究竟在做什么。
其实她在融合各类蚕丝与染料。
柞蚕丝防雨耐脏,但不易上色,贱蚕丝丝色灰褐,可用靛蓝调和,棘茧丝最坚韧耐磨,染成玄黑适宜行伍之人穿。
至于最健康的蚕吐出来最具光泽的丝纱,不必染色就很好看了。
又有一日,朱煦试着染出一块类似金青布的料子。
说是类似,是她还没抓到满意的金色与青色的层次与比例。金色过多,太过炫目,寻常人不敢穿。金色少,气势不足,却经得起久穿。
她不希望金青布成为高不可攀的布料,也不愿再有人像殷瑶姊姊那样因为世俗赋予这块布过高的优越感,而不能按照自己意愿穿。
金色比例少的金青布,靛蓝色很阴沉,黑漆漆的,不大好看。
朱煦对着成品发楞。
嵇鸿不客气地摇头,意思是,不怎么样。
三爷当然也没期待小娘子能染出什么好看的布,笑意和煦,摸摸她的头。
晓月东升。
朱煦看着夕阳余晖,催促草萤收拾收拾。
六哥哥曾说望月时会回家。
今夜望月,该打道回府了。
-
镇军大将军赵辉第一次见到殷榯时,以为他是为了沽名钓誉才来无难营当义征。
赵辉眯起眼打量他。
少年一身长衫,身形单薄瘦削,据刺史大人所言是托了嵇秀的举荐,才能进到无难营。
如今的世族子弟,为了提高声望,真是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程度了。来军营走个过水,用以证明曾经亲上战场,而非纸上谈兵的文弱世家子弟,之后再讨个基层司马的位子来做,从此一步一步往上爬,官运亨通。
当他堂堂江东编制最大的无难营是收容没用小猫小狗的跳板吗?
赵辉挥挥手,意兴阑珊。
殷榯挺直的身子纹丝不动。
赵辉耷拉着眼皮,慢条斯理地道:"殷公子,若想留在无难营,得有真材实料,仅仅靠家世或是心气,是打不赢敌军的。"
殷榯面不改色。
"还请赵将军让人与我对剑,便会知道我是不是真材实料。"
赵辉半信半疑,挪步至演武场,挑了个十二岁的杂胡少年与殷榯对剑,对完剑,设弓。
殷榯练剑举弓已久,他身子虽瘦削,可筋骨锻炼的极其有力,与大自己两岁的杂胡兵卒竞技,丝毫不逊色。
赵辉抚须,面色稍缓,语重心长。
"看得出来殷公子下过功夫,可容赵某直言,单比武技,公子是比不过杂胡的,他们天生体格比我们中原人魁梧,自小浸淫弓马,外面的街上杂胡流民一抓一大把,我看都看不过来,无难营不缺义征,殷公子还是请回吧。"
殷榯抬起眼,直视赵辉。
"赵将军,打仗要赢除了靠武技,更重要的是谋略与战法,子季自知在弓马上难以赢过杂胡,并不在这上头过多琢磨,心力更多是放兵书与兵阵上。"
殷榯不卑不亢,神色沉稳。
不过,赵辉不为所动。
他见过太多只会纸上谈兵夸夸而谈的世族子弟,讲得一口好仗,真上战场时原形毕露吓得屁滚尿流,完全禁不得考验。
"好,那我考考你,江东打仗以步兵为主,可北方擅长骑兵冲锋,两方交接,我方步兵阵势该如何应对?"
这一题,是南方军队的痛,也是战赢的关键。能承受得住战马席卷,仗才打得下去。
殷榯在纸上画出几种阵型。
"若是纯步兵,阵型以正面宽,综深窄为主,如此虽阵型被重骑冲散,也能很快围拢,此外,面宽的阵型能逐渐包围重骑,辅以盾牌防卫,左右两翼配合得当的话,我军应可占上风。"
赵辉对殷榯的回答没过多惊艳。
背个兵阵对养尊处优的富少爷有何难,难的是实作。
"面宽,要多宽?什么叫做配合得当?如何配合?我不要假大空的理论,我要听细节。"
赵辉故意刁难。
面对赵辉的问题,殷榯波澜不惊。
"每五十人为一队,每队相去各十步,共分五行。从第一行到第五行分别有兵卒七,八,九,十,与十一人,队与队之间的传令由执旗担任,站在第一行。此外,我军指挥官的队伍必须要由至少包含三个五十人队伍,避免指挥官遇难群龙无首。"
赵辉一听,眼中显现兴味。
小郎君懂得还真不少,已经达到一个中阶军官的水平。
不过,他还是要问一个现实的问题。
"为何你完全没提到马槊?咱们江东人最喜欢用马槊对抗骑兵,没有了马槊,不足以架起士气。"
殷榯神色沉稳,道:"这大概是因为子季是北方人,爱马喜马,敌军的马若用马槊刺死,那不过是添了一笔战绩,可若让马活着,收归己用,久而久之,我军亦能培养一支重骑。"
赵辉心里为之一荡。
他是江东子弟,从来痛恨北方的战马,但凡逮到一个骑兵必定使其人马俱亡,从未想过能拥有一支重骑军队。
少年的说法新颖,却不脱务实,其间对马匹的仁慈,更让赵辉印象深刻。
战争的目的,不是为了比拚斩杀敌军首级数量。
以战止战,挽救生民,留下最多的生灵,才是最终目的。
赵辉为少年眼中的宽阔与机智动容,良久,他心中有了主意。
"好,你留下,我期待你在无难营一展身手,不过你还是得从基层干起,挑水,磨剑,修缮兵器,与杂胡共处,吃苦是必然,你可愿意?"
殷榯握着剑的手指轻颤。
"愿意。"
他终于成为真正意义的兵。
不是世人嘲笑的兵,而是深谙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的兵。
他身上流着武人的血,他此生注定要披星戴月,每一个脚印都踏在战场上,他才能踏实。
这便是武人守护亲人的方式。
父亲生前,应当从未想过他的从军之路竟要走得如此坎坷崎岖。
之后,殷榯与无难营的兵卒一同行事,虽是义兵,他一点都不马虎。
很快,望月休沐之日到了。
殷榯骑着来时的骏马,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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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府之中,除了初平,无人记得殷榯回家的日子。
唯有朱煦记挂六哥哥。
她让府中厨子煮了几道殷榯爱吃的菜肴,再拎着一盏灯笼,亲自到大门口迎接。她等了许久,一直等到望月西沉,仍旧不见少年人影。
草萤打了好些个呵欠。
湿凉的露水从松针上滴下来,转瞬渗入朱煦肩侧的纱袖。
"小祖宗,看样子六公子今夜是不会回来了。"
朱煦目光一直盯着林子中最黑最暗的一处,若有所思。
"六哥哥一定会回来,他跟我说好了,他答应过我的事从没食言过。"
朱煦侧脸绷得很紧,鼓鼓的,很失落的样子,草萤看着于心不忍。
"郎君可能在路上遇见什么难题,所以才赶不回来,小娘子这么苦等也无济于事,不如请三爷派人去路上瞧瞧吧。"
朱煦想了想,觉得草萤说的有道哩,略低下头,声音很低很低:"好。"
草萤牵着小娘子冰凉的手慢慢走回屋。
朱煦行经东西院交接处时,不由自主转向西院殷榯住处,她进去了一会,排了一排字给殷榯。这样万一六哥哥夜里回来她睡着,至少还能看见她留给他的信。
若他知道这个家里,有个人很惦念他,下一次会不会早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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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殷榯平安抵达殷府时,已是隔日晌午。午后一场大雨淹没便桥,他在河的对岸等候大涨的溪水退尽。这么一耽搁,便费去一夜功夫。
三爷的人找到他时,他浑身湿漉漉,衣袖被尖锐的树枝扯破,人马平安。
怕朱煦担心他,他特地在进府前换了一身簇新的衣裳,系上织锦腰带。原先那一套是朱煦做给他的,却在返家途中折损。
他翻身下马,让初平把坐骑牵去休息。
一眼望过去,门口空荡荡。
这间府邸,有没有他,好像都没差别。
经过东院,煦煦妹妹正在与嵇鸿说话,她撑着肘,拖着腮,眼神明亮,似乎很崇拜嵇鸿。
嵇鸿笑容满面。
朱煦笑着喊他哥哥。
殷榯的目光有些僵滞。
煦煦妹妹认了一个新哥哥。
新来的哥哥出身高贵,父亲是都城名士,母亲是裴王妃的妹妹。四叔是托了嵇伯父的福才谋到官位,至于他也是因为嵇家的人脉,才进入无难营。
煦煦有厉害的人罩她了,不再孤单,不用再跟着他,被他拖累。
殷榯回去书房。
兵阵资料参考李硕老师的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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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葵倾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