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秀一来,解除殷东山失业的危机。
嵇秀过谦了,他的名气还是很有用的。
徐州刺史孙琨有财有势,权柄在握,下一步觊觎的便是让孙姓位列世家之班。在大魏,要能成为人人敬仰,崇拜,仰之弥高的顶级世家,独树一帜的品味与无人模仿来的风雅气质是必备的要件。
族中至少要有一两名子弟在琴,画,书法等之类的技艺出类拔萃。嵇秀的琴艺名扬天下,孙琨看上这点,将嵇秀安插在徐府之中。
嵇秀与殷东山是多年挚友,此番南奔多靠殷东山打点,便也将殷东山引荐给孙琨,看在嵇秀的面上,殷东山也得了一个幕府司马的位子。虽是基层小官,全然无法与当年在都城奉送到他眼前的官位相比,不过殷东山不敢嫌弃。
先求有,再求好。
入了孙琨幕府,殷东山才恍然明白,求职屡屡碰壁并非全是殷家没没无闻之故,更大的原因是孙琨根本没打算要收复都城。北边的朝廷已经没了,如今几名皇族磨刀霍霍,孙琨将野心放在拥立下一任皇帝,建立新的南都。
北方,已被遗弃在荒烟漫草中,燕浑,大秦,羯胡争得四分五裂,撕扯得残破不堪。
虽然有流民将领仍不放弃犹自奋力一搏,但南边的大魏人好不容易逃了出来,不想回去故土。
江东歌舞升平,吴侬软语,收复都城流血流汗,哪比得上偏安一隅好好过日子来的舒适。
在这种情况下,孙琨的幕府自然停征新兵。
想入军营,可以,劳烦自备武器盔甲,不发军饷,没有薪酬。
殷东山让殷榯好好盘一盘,当真要做从军这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少年没有回答。
他迳自取出殷执礼留给他的舆图摊开来,那上头详实画着大江大河与大山,关于水枯期,山间栈道,连接河流的运河,水库隘口,马场,骑兵数量分配,水军等等皆标示的一目了然。
殷榯反问殷东山。
"叔父,如今众人都以为北方内乱,我们能偏安江南,可叔父不妨细想,昔年天下南北数国割据,最终被谁统一了?"
殷东山微地一愣。
是北方。
是北方的司马氏统一天下。
殷榯又比着书册数条纪实,道:"再往前捋,过往所有南北之战,皆是北方战胜南方一统天下,从未有过南方一统天下的纪录。"
殷东山头皮发麻。
"从舆图上看,叔父能否细究出原因?"殷榯指尖沿着汴水,洛河,泗水一整条水系画了过去,淡淡地问。
殷东山额头已渗出汗。
"是战马。"
殷榯点头。
"南方不生战马,没有铁骑,只能靠打赢战争抢来敌手的军马。若抢不到,便难以与胡人对抗。如此,叔父还觉得咱们能偏安江东吗?想要战胜北方的铁骑,唯有壮大己身,于适当时机主动出兵以战止战。"
"还有,就算短时间内北军不来攻打大魏,皇位未定也会造成一场混战。现下表面虽无事,可各派系间已是处处烟硝,处处杀机,一触即发。"
殷榯道,语气坚毅,冷静。
蓦地,殷东山眼眶一热。
他眼前晃过大哥魁梧威赫的身影。
刚病愈的少年又长高了,大哥大嫂的死讯没有击倒他们的儿子,反而在他身上磨出一股沉着的气度,不厉自威,眼神深邃幽深,偶有睿智的寒芒掠过,似一把等着出鞘的利刃,全不像个十岁出头的儿郎。
整个江东世族都幻想偏安,妄图北边的敌人不会杀过淮江,连殷东山也做着这样的春秋大梦,追求浮华。
唯有少年敢于揭破残酷的事实。
少年之心,少年之热,都藏在那张克制,酷烈的面容之下。
殷东山已许久没听见这般边辟入里的战事分析,他这个做叔父的竟有股汗颜之感。
只是不知孙琨能不能听进去殷榯的谏言。
装睡的人,能否被叫醒?
"好,很好,从今而后,四叔不会再阻止你从军,你想干什么便干。"
良久,殷东山感慨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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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哥哥要去徐州刺史幕府担任义征,即刻启程,每个月能回来一趟。
朱煦得知这消息时,很为殷榯高兴。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殷榯得空,不是在练武,便是读兵书。他刻苦锻炼体魄,不分日夜,总算得到一展抱负的机会。
虽然只是没有军饷也不在军阶里的义兵,可至少能入军伍磨练了。
朱煦特别用蓼蓝叶染了一匹布,再让府里的裁缝裁成袍子,腰带以三爷在林子中猎得的母鹿皮裁制,皮身坚韧软致。
殷榯默看一眼,让初平收好。
其实这样精细的颜色与料子并不堪汗水浸润与行军间的磨损,可殷榯知晓这是小娘子的珍重心意,不忍拒绝。
临行前,殷榯也准备了功课给朱煦,待他一月返家一次时,会验收课业。
他提起笔,抄写了一篇文章,文的内容都在他的脑子里,无须翻书便能抄得一字不漏。
写好墨干,初平将纸摺齐收入信封之中,很慎重其事的模样。
朱煦以为殷榯给她的功课是每个世家女子必念的女四书。
"哥哥,上面的字我一定能在你回来前学会,可这些女则可不可以不要守?我做不到……"
小娘子苦着脸,半是洒娇半是讨饶。
殷榯摇头。
"不是女则,是庄生的逍遥游,等我回来哥哥要考你,看你读懂多少。"
交代这桩功课时,殷榯含笑,墨黑的眼眸绽亮而温煦,犹若天上繁星。
儿时,四叔曾在族中学堂带他们念过,他喜欢里头的意象,是以将文章给背了下来。
殷榯当然也向往那般广阔自在的境界,可他生性务实,遇事总比别人多想几步,万事做最坏的打算。
他这辈子应当是与逍遥无缘。
然而,他希望煦煦过上不一样的生活。要当自在的鱼,或是自由的鸟,他希望她都能随心所欲。
朱煦这头并不知道殷榯为何要她读逍遥游,一听见不是女则,便欣喜地抱住殷榯,笑声轻快,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认真承诺。
"哥哥放心,我一定会乖乖习字。"
殷榯叮嘱她:"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问阿叶,她念的书比我还多,她会帮你。"
朱煦仰起脖子,点点头,模样乖巧。
初平将吃过牧草的马牵过来。
分别的时候到了。
朱煦依依不舍,松开手臂。
殷榯翻身上马,动作俐落一气呵成。
朱煦有些看痴。她身量连马屁股都不及,六哥哥是如何毫不费力一跃而上?
真是厉害的哥哥……
高坐在骏马上的少年顾盼若鹰,身姿如虹,长剑负于背,朱煦笑着与他挥挥手,转身与草萤离去。
四方皆密林,灰暗之中少年的眸光如有火炬,回头看着偌大的殷府,望着那个娇小的身影。
蓦然间,朱煦转身回望。
林中空荡寂然。
-
殷榯走了后,朱煦的心空落落。
太阳依旧从东方上升,松林中的露珠依旧晶莹剔透,青石板上的青苔仍旧生生不息,殷府里每个人各行其事。
万事不变,可朱煦就是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不过低落的心情并没持续太久,她先花费二十日的功夫将殷榯抄写给她的文章雕成字,请殷怀叶解释给她听过几遍,时时抚字将字痕牢牢记在脑中。
这一日,她总算可以将整篇文章背下来。
从殷怀叶那里离开时,朱煦经过二夫人的屋子。
里头又传来二夫人的咒骂声,以及抽藤条的割裂声响,一下一下的,重重打在她心上。
朱煦讨厌这种明知有个人在你面前被欺辱,却无能为力的感觉。
直接去向四夫人要人过于莽撞,二夫人虽表面不得不从,可必定记恨在心里。
倒不如以利相诱。
该用什么跟二夫人交换呢?
她很穷的,呜呜……
除了颈上那块价值千金的玉佩,朱煦手头没有能拿得出手的宝贝。
对了,金青布!
她记得很清楚,当二夫人得知金青布被殷瑶拿走时,曾露出忌妒愤色。
若她能染出金青布,一定能老妇人从二夫人手中救出来。
"草萤,去帮我准备黄栌木,杨梅皮,麻杆灰水,硷水,五倍子,红花饼。"
草萤听命行事,前去张罗。
朱煦也搞不懂她怎会知晓金青布色料的配方,总之材料齐备后,她动起手来。
草萤在一旁帮忙。各种色料将主仆二人弄得脏兮兮的。
专注之时,一个清润的少年声音在朱煦脑后凉凉传了过来。
"天下名布,以谢家的软花缎与成都王的金青布最为闻名,你这是妄想染出一匹金青布?"
说话的人似乎很懂布,朱煦停下手中动作,抬起头来,看着他。
小女孩的脸像小花猫一样,喜洁的嵇鸿眉头夹起。
朱煦不太喜欢这位新来的客人,觉得他整日无所事事在府中闲晃很碍眼,心道:别吵。
不过嘴上还是故作无事:"不过是玩玩,我哪知道能染出什么布。"
嵇鸿走到朱煦身边,坐在石凳子,把玩腰间的玉佩,自顾自地道。
"我阿娘是河东裴氏的人,从前我也经常在外祖家看他们染布。"
朱煦讶问:"河东裴氏?那……裴王妃是你的?"
嵇鸿眉头夹的死紧,心不甘情不愿地吐出一句:"我的姨母。"
朱煦有些同情,柔声:"裴王妃的事我听说了,真是遗憾。"
嵇鸿别过脸去,不想让她望见眼里的悲愤,摆出冷傲的姿态。
"你不必假装同情裴家,我相信姨母,相信摄政王姨父,他不可能背叛百姓,三万精兵一定是遇到什么困难了,才没回都城……"
朱煦觉得眼前这少年满身是刺,很难相处。
随口一问:"你的姨母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姨母年纪轻轻就当上东海王王妃,如果她还在也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
朱煦一边搅拌靛蓝汁,一边点头:"我相信。"
嵇鸿也不管朱煦是敷衍,还是真的认真在听,说个没完。
"当年是姨母裴王妃有远见,未雨绸缪,几年前便安排几个裴氏子弟与皇室远亲迁至江东开垦荒地,太湖一带才有如今的盛况,他们将姨母奉为恩人,是都城百姓有眼无珠才会将姨母赶出城!"
嵇鸿越说越激动,口沫横飞,全然将他父亲教他的那一套名士优雅风度抛在脑后。
朱煦跟草萤无声对望。
这家伙,交浅言深,叫她这个小娘子如何应对……
朱煦将话题转了回来。
"嵇鸿,你不是说你外祖那边也会染布吗?能不能告诉我他们怎么做的?"
嵇鸿抹了抹泪水,没意识到小女孩的意图,认真说将起来。
陈年往事一提,倒叫朱煦眼神一亮。
原来,裴家在都城郊外十里处有好几个庄园,绵延几里地,养蚕生丝,抽取出来的生丝专供帝后冕袍使用,谢家偶尔也会与裴家调用生丝制做软花缎。
裴家染布只是额外的小营生,不能与都城最厉害的朱家染坊相较。朱家染坊行事神祕,染出的布老早被贵户订走,极少有外流至民间的。
至于软花缎,则以织布过程讲究料子软滑光亮闻名,染色倒还是其次,并非软花缎备受喜爱的原因。
嵇鸿从小在裴家庄园长大,对于蚕种,养蚕,抽丝,布料的制作有一定了解,讲的头头是道。
朱煦听着听着,心想少年看似高傲,腹中倒有点东西。
她有些模糊的念头。
养蚕,制布,染布,从前由各家分工,各自有人专精。
若将三者串连在一块,当如何?可她只懂染布,其他的全没碰过。她脑筋一动。
"嵇鸿,你喜欢蚕吗?"
小娘子直视着少年,认真问。
"才不,我最讨厌那些恶心的虫子了。"嵇鸿摆摆手。
"喔。"朱煦一副真没意思的模样。
嵇鸿的好胜心被激起:"喂,你这是什么表情?"
朱煦无奈摇头:"我明天想去桑园看看,本以为你会怀念儿时的生活,想找你一起,可你怕蚕,那就算啰。"
"看桑园……?"嵇鸿喃声。
朱煦慢腾腾走回屋里。
让他好好想。
待嵇鸿回过神来,小娘子不见人影。
翌日,暖风十里,不畏热的鸡冠花兀立,红花绿叶,丝绒明艳,有如群莺拱凤。
朱煦与三爷讲好,今日跟着他一起到城外的殷家桑园,一行人矗立于马车旁准备出发。
嵇鸿一身玉白锦袍,芝兰玉树般的少年,不顾挥汗失了风雅,疾走快步,靠近马车。
一双好看的狭长凤眼迎了上来。
"煦煦,我也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