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月前,谢府。
羯胡围城两个月,都城开始断水绝粮。谢家家财万贯,府中自有仓廪贮藏小米与栗米,主人家饮食仍旧无忧,可进入下人肚子中的可就大打扣了。
谢家在外头打的是谢方夫妇宽厚的大善人招牌,往常为了声誉,纵然奴仆办事不利索甚或懒散,谢夫人不便直接打发走。而今都城被围,谢夫人趁机以粮食不足撵走一批她早就想赶出谢府的奴人。
有样学样,谢蕓亦经常用食粮拿捏下人。
反正战祸时期谁敢怪主人家缩衣节食?
还留你在府中分你一口饭吃就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
于是,朱煦服侍谢蕓益发卖力。谢蕓心情好,她一日能分得两片栗米饼。若是哪里惹她不悦了,两片变成一片。
这一日,朱煦将谢蕓哄得很高兴,她得了三片,最先想到的就是要分给长藿。
粮荒时期,连蝼蚁都来与人争食。三片栗米饼引来几只芝麻大小的蝼蚁,朱煦赶忙将他们拍掉,巴巴捧到长藿眼前。
"哥哥,要吃吗?"
长藿看了一眼形状不大齐整的栗米饼,以笑容掩饰心底的嫌弃,反问:"阿煦怎么不自己留着吃?"
"我人小,不需要吃太多,哥哥正在长肉,又要干很多重活,得吃多一点。"
朱煦眼神澄澈。
这是谎话。
她其实很饿的。
动荡发生以来她身型瘦了不少。圆润的颊肉逐渐消风,肉肉的胳膊瘦成竹竿,嫣红似瓣的芙蓉面也黯淡几分。
长藿瞅着故做无事的她,脸上还是笑,心里却觉得有意思。
这个直心眼的妹妹什么时候才会发现其实谢夫人待他并不薄?纵然都城发生饥荒,谢府中也开始省吃细用,他并没被饿到,他日子过的远比她想的好。
到现在还没看透这点,她是真傻还是假傻?
谢夫人与他曾协议若能将朱家的染铺拿到手,纳入谢府底下,那么将会对长藿给予报酬,读书,上学堂,为官,一桩一桩的都不会少。
他与谢夫人可谓同谋一事,谢家怎会饿到他。
长藿接过破碎的栗米饼,笑着道:"还是阿煦对哥哥最好,那哥哥便不客气了。"
长藿勉为其难咬了一口,停下,到底还是将剩下的还给饥肠辘辘的小女孩。
饿的是她,又不是他。
长藿眉头皱起:"给你。"
他扭过头去。
朱煦想了想,是哥哥不要的,不是她不给他,这么一想她心安了些便接过来,细细咀嚼。
一边吃一边想阿娘。
阿娘总是叮嘱她,一定要对长藿哥哥好,临终前曾交代他们俩是一生一世的亲人,千万要扶持长藿。
阿娘说她在天之灵会看着她。
阿娘应该都看到了?
她很听话,她有照顾好哥哥。
-
楼船上。
长沙王世子姿态闲雅,面如冠玉,长发如墨。
桓宣就在他身边。
他手上的长剑沉甸甸,柄身镶嵌五色彩宝映的甲板上一片虹彩。
"殿下,淮江边有不少人正看着我们。"桓宣口气有自满的意味。
"我们?"长藿抿了一口茶,笑笑地道。
桓宣眼眸垂下,改口低声道:"是属下僭越,他们是在欣赏殿下的风姿。"
"桓大人莫过谦,你的功劳匪浅,若没有桓大人,霍绝对没有今日。"
长藿眼神有那么一瞬的认真,还有崇敬,桓宣不由得掂量其间的真实程度。
"为殿下鞍前马后是臣的本分,殿下无须挂怀。"客套话还是得做足,桓宣拱手道。
两人互敬一番,再无别话。
长藿含着笑意的目光,落在江边的一座酒楼。
二楼席间坐着一夥人,应当是阖家出游来着。几对中年夫妇言笑晏晏,栏杆边约莫五六个小孩朝着楼船瞪眼张大嘴指指比比。
他最讨厌看一家子和乐的景象。
忽然间,长藿挠了挠手掌,一挠再挠,在察觉桓宣奇异的目光后,笑着道:"江东的虫子还真多。"
那一年冬天成都王率死士突袭王府,他躲在脏兮兮的地窖,期间数日他身上爬满虱子,痒极痛极了,大气仍不敢出一声。
从那之后,他只要一回想起长沙王府的丝丝缕缕,皮肤就会产生虫子爬过的幻觉,若有似无,颇为困扰。
长藿设法转移注意力。
一名穿梅红色衫裙的小女孩,蓦然晃过眼前,与他脑中的另外一道身影重叠。
攀在船边的手掌骤然收紧。
小女孩很活泼的模样,背对着他,看不清面容,发上系着的发带颜色隐约是月牙白。
好熟悉的丽色。
在染坊里待了四年,他记得很清楚,阿煦染出的月牙白是他见过最清新雅致的月牙白。
就连母妃与婶婶成都王妃府中的工匠也染不出那般扣人心弦的浅青色。
她正在嗑瓜子,目光正缓慢地朝他这里移过来。
心脏扑通扑通跳的越来越快,眼见就要对上眼。
清风一阵,柳絮拂上长藿的眼睛。
他揉揉眼,小女孩消失了。
-
酒楼上。
下人来报,大司马桓昌之子桓宣,声称寻到了长沙王府当年死里逃生的遗孤司马霍,率着水军护送世子到歌酒升平的江东。
大司马虽枉死,可麾下旧部势力与忠诚仍不可小觑,从水军的规模与气势便可略揭一二。楼船高达十层楼高,上百余艘,两翼另有五十艘艨艟鬬舰护卫楼船。
观望的世族视线复杂。
这个司马霍真是走了狗运。
都城仍处战乱,白痴皇帝朝不保夕,摄政王生死不明,裴王妃被赶出宫,桓宣此举是在昭告天下,司马霍可能就是下一个大魏皇帝。
不只桓宣,但凡有心眼有能耐的世族,皆纷纷拥戴有望继位的皇族人。连与皇位压根沾不到边的皇族远亲,此时皆成了炙手可热的香饽饽,就看最后谁能排除万难获得众望登上帝位了。
所有人无不拉长了眼,好好端详司马霍,瞧瞧他是否有帝王之相。
从不远的距离看过去,司马霍一身苍葭色锦袍,绿玉一般清举玉朗的少年,虽看不清容貌,但整的来说予人一股珠玉无瑕温润照人的气度,雍容,富贵。
朱煦手托着下巴,一边嗑瓜子,一边漫不经心听着人们对司马霍的议论。
长沙王世子……司马霍……长沙王世子……司马霍……
朱煦脑海中反覆闪过这一串头衔与名号,隐约有股熟悉感。
她从前认识他吗?
怎么可能。
她怎么可能会认识一名世子?
还是最有望登帝位的长沙王世子!
传闻他隐姓埋名四年,韬光养晦,吃尽平民百姓吃的苦头,终才苦尽甘来。
所以,她一定不可能认识他。
翌日。
殷榯与四爷又去了趟江边,观看长沙王世子的水军,顺道拜访某几位要人。
朱煦与殷怀叶在西院玩。
玩了一会,两人分坐案几两头,殷怀叶给朱煦编了一个妻子死亡丈夫到地府追妻的神异故事,朱煦一面听的七上八下,一面雕字。
用功几日,朱煦约莫能凭着雕有字的木头摸出十来个字。
其中泰半是他们几个人的名姓。
朱煦偏着头,想着给殷榯一个惊喜。
不过,她还缺三个字。
朱煦请殷怀叶将笔画以毛笔誊写在木板上,之后,她沿着笔画慢慢雕刻。
一直雕,一直雕,直到雕到晚膳前,朱煦终于告个段落,将雕好的木头搬入殷榯书房,摆在书案上,特地吩咐初平不必收拾,顺序也不能乱了套。
初平挠了挠头,心想这可是他家主子的书案哪!何时轮到小娘子作主了?
朱煦颔首,下巴抬高高,看起来精神精神的。
小娘子认真起来时,杏眸格外圆滚,有模有样,彷佛泰山崩于前她也不怕。
初平乖乖照做。
-
夜雾潇潇,雨打竹枝。
马车上,殷东山与殷榯刚从丹徒县令府邸出来。
长沙王世子横空出世,打乱殷东山的算盘。
如今江东权力真空,徐州刺史孙琨本就是本地豪族,先祖曾为王,加上遥奉摄政王之令顶了三州军权,孙琨可谓声势大涨。
然而,率着大魏战力最强大军队的桓宣,却拥戴长沙王世子。
纵然摄政王身死,孙琨也不尽然会转向长沙王世子,毕竟桓宣野心勃勃,其父大司马桓昌是一代枭雄,桓宣不会允准他人来分权。是以孙琨很可能会另外找一名皇族宗亲取代摄政王。
在可见的未来里,双方人马必定会在暗处角力,殷家人一个站错边便是前途尽毁。
殷榯见殷东山不住捋须,问道:"叔父可有什么要叮嘱子季的?"
殷东山转过来,看着他:"如今咱们家初到江东,如履薄冰,且看且走,切莫与任何一个世族走的过近,凡事中庸,和光同尘,维持中立便好。"
殷榯低声:"一切照叔父的意思。"
殷东山叹了口气。
殷榯没有再说话。
他再清楚不过,四叔叹气时,十之**是想起他父亲殷执礼。父亲还在的时候,四叔从不需要担忧家族存亡,一切有大爷在。
就如两个兄长还在时,殷榯也从未想过要习武从军。
四叔叹气并非觉得疲惫,而是到现在才发现自己从来不知道大爷从前扛了多少家族重担。
殷府到了。
叔侄俩连袂下车。
殷东山回去东院。
殷榯回来他的西院,新打的长剑来了,被初平搁在庭院的椅凳,殷榯褪下长袍,只着中衣,就着半明半晦的月色,在庭院试剑。
虫鸣唧唧,阴雨湿凉,刀光,剑影,少年舞起剑来身姿若羽,若松,若鹰,若雪。
一个时辰后,他收剑走回书房,将剑悬在壁上。低首时,他目光对上书案几个木雕。
是新刻的,刻痕还很锐利。
殷榯看向初平。
初平向他禀报:"六公子,小娘子非要把这些木雕放在您的案几上,小的拦不住,只好随她……"
殷榯没有说什么,挥手让初平退下。
看起来煦煦于他不在家的时日,仍是认真习字。不过,为什么这几个字连成一排?似乎是刻意为之……
殷榯一眼扫了过去,这才明白过来这一排字读起来是……
"殷榯哥哥一生平安"。
万籁俱静。
这八个字却恍若有实质声响,一字一字敲在他心上。
殷榯漆黑的眼睛,掠过一阵温润的光泽。
原来,这是煦煦雕给他的信。
老太太一心要他为家族争光,家中不少长辈不乐意他弃文从武,外头的人看他的目光隐约带着嘲弄。
只有煦煦妹妹唯愿他一生平安。
他想回信给煦煦。
可他们俩几乎天天见面,要写些什么好呢?
殷榯坐下来,将烛火点亮。
这一周五更,补上周缺的一更[吃瓜]
下一更是周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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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芙蓉冷(有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