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的一声,门扉被推开。
门板向后轻撞,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恰恰好将初平正要吐出的"朱"字给硬生生逼回肚子里。
"呃……是……"
朱煦追问:"到底是什么字?"
初平抿紧嘴唇,直愣愣的望着屋门,不敢继续说下去。
朱煦顺着初平的目光,看了过去。
大事不妙。
殷榯就矗立在门扉旁,双目是无尽的漆黑,气势凝于一身,面上虽平静,可他天生自带凌厉的气场,不动声色间就能将人看的寒毛直立。
初平被他看的如坠冰湖,抖抖叟叟,赶紧将素白软缎收叠整齐,放回木盒子中。
"公子,对不起,小的不该对小娘子泄漏您的私事。"
殷榯对他使个眼色。
初平低着头退下。
屋子里一片沉寂,只有朱煦与殷榯的呼吸声。
他走过来,背对朱煦,手掌压在木盒子上,不发一语。
朱煦很懊恼。
哥哥的性子低调不张扬,小心翼翼埋藏起的隐事就这么被她无意探知,他一定很生气。
不出意外的话,哥哥应当是倾慕那个送她素软缎的小婢女,否则不会将绣有小婢女名号的贴身物收在盒子中。
这份情意无疾而终,他被迫成为她的未婚夫婿,哥哥心里一定很委屈。
该怎么让他知晓,其实她不介意哥哥另娶他人?其实,她只想做他的妹妹,就像殷怀叶是他的妹妹一样。
夫妻不一定能走过一生一世,可妹妹却是一辈子的亲人,虽然他与她根本没有血脉之亲。
朱煦心绪纷乱。
不管了……先道歉要紧。
朱煦拉了拉殷榯的衣袖。
"对不起,六哥哥,向初平探听你的私事是我的错,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殷榯没有理会她。
朱煦脸颊鼓起。
半晌,殷榯转过身,蹲下身子,与她身量同高。朱煦觉得殷榯在看她,又好像不是在看她。
彷佛在看另一个人。
"你还记得方才在帕子上看的字长什么模样吗?"殷榯轻声问,浓烈的眉眼罩着一层难以言喻的焦灼。
朱煦低下头:"记不得了……"
她绞着手指头,努力回想方才指下突起的绣字。只拂过一遍,她全然忘记字痕是怎么走的。至于字的长相更别提了,对一个患了字盲之症的人而言,连看清楚一个字都是桩难事。
六哥哥是害怕她找小婢女算帐吗?
他果真在意她呀……
朱煦睁大杏眸。
"哥哥,我已经不是骄纵的小娘子了,你相信我!"
小女孩脸颊紧绷,信誓旦旦。
殷榯抿着唇,没说什么。
朱煦苦着脸。
片刻后,他忽然问:"煦煦,今日端午,想不想看哥哥射粉团……还是你想遛蟾蜍?"
朱煦很诧异。
她没想到,殷榯还记得今日是端午,是阖家换新衣团圆吃角黍的日子。
她以为殷榯生她的气……
总是将自己关在西院习武的哥哥,竟然破天荒说要陪她玩。
朱煦伸出双手搂住殷榯的脖子,嗓音低低柔柔娇娇的。
"射粉团好玩,遛蟾蜍也好玩,我要哥哥都陪我。"
小娘子亲昵撒着娇,看似什么都没有想起来。
殷榯心定了定。
"……好,那你先去外头等我,我还有一点事要做。"
朱煦没多过问,很乖巧懂事的点头,一蹦一跳的走出去。
她离开屋子后,殷榯将门锁上。
素软缎重新被取出。
殷榯看了一眼。
银光落下。
上头的红色"朱"字绣,被殷榯一刀一刀挑起,割去。
红屑散入空中。
-
五月晴光,桃白相间的夜合花开扇,一树缱绻红丝,拂人衣袖。
上至宗妇宗主,下至婢女小厮,人人在端午这日皆换穿簇新夏服。泡过夜合花的酒清心降火,花名有男女燕好的意思,不常团聚在一起的三爷与三夫人多喝了几杯,两人脸颊微红,互诉衷情。
近日颇为忙碌的殷东山回到府中,与刘铖一同吃着紫笋,配着一壶双井白芽,笑看小辈们在假山层叠绿荫流动的宅邸中玩耍。
百索,艾花,银样鼓儿花,香糖菓子,菖蒲,木瓜,下人们用匣子装好摆好,放在门口应应景。
朱煦吃着滋味香甜的小粉团,嘴巴不曾停过。
殷榯一来,其他人都玩不过他。
射粉团于近日笃习射弓的他而言根本是烹小鲜,自打第一箭射出后,就没漏过一个。
粉团纷纷收入朱煦肚子里。
其他小孩射不中,纷纷跑来要。
小娘子神情餍足,眉眼弯弯,一身梅红衫裙明霞可爱,将粉团从兜子里掏出时,月白相思豆发带于耳边摇晃。
吃完粉团,朱煦与进宝遛蟾蜍,一人拉着一只丑巴巴的墨绿蟾蜍,在后头跟着一跳一跳。其他小女娘吓得尖叫跑走,连平日爱做弄人的殷稹也吓到躲到假山后。
但朱煦不怕,她不亦乐乎。
殷瑶很是佩服朱煦的勇气,看她玩会也鼓起勇气牵了一只蟾蜍。
殷榯目光不由跟着朱煦。
她笑的时候人如其名,温润莹泽,玉雪团似的。
殷家人都喜欢她,与她亲近。
殷怀叶捧了三株小橘树苗,说是屈原曾写了篇《橘颂》,让朱煦与殷榯一起种橘树。
三人找了块土穰肥沃的空处,扒开了土,将小树苗稳稳当当地栽入土中。
朱煦轻拨橘苗的嫩叶,笑眯眯地看着小嫩叶迎风摇晃。
三颗苗,三名至亲,同一片天空,同一片土壤,小小的希望。
在很久很久的将来,流年不复记,花开为春,花落为秋,也许他们会逐渐淡忘这一年的仲夏。
可只要橘树还活着,垄罩在屋瓦上的树影,坠落于地面的莹橘,会替他们记得昔年的青涩。
以及温情。
玩完端午该玩的有趣玩意后,三爷吆喝着全部的人到淮江边看赛龙舟。
鱼龙舞,龙吐水,彩幡旗,数十艘楼高三层的高大龙舟,木雕精细龙头镀金,鼓声隆隆,沿着淮江边竞渡。
石榴花盛绽,红艳照眼。
附庸风雅的文人席地而坐,悠然品茗,赏花,吟诗,作乐。
三爷早定好岸边一家酒楼的好位子,能就近欣赏龙舟竞渡的盛况。
三爷出手大方,请了一桌酒菜,饭菜极其丰盛,鲜味满满的光明虾炙,浓稠的鳜鱼肉羹,受文人追捧的的盘游饭,还有蜜渍逐夷,鯸鮧脍,清香的蟹酿橙。
据闻有好些个菜肴是宫中御厨传出来的,风味殊胜,馔玉炊金。
朱煦心里咯登了一下。
酒楼位于江海交汇处,供应的菜肴全是虾鱼蟹。
六哥哥不吃这些。
朱煦剥了一粒角黍。
"哥哥,你不爱河鲜,幸好我多带了些角黍出门,要吗?"
殷榯接过来,浅尝几口。
朱煦给自己夹片鱼脍。
草萤也剥只虾给她。
朱煦用的齿颊生香,笑着将虾子塞进草萤嘴里:"草萤姊姊你也吃。"
草萤笑了:"嗯!"
初平咽了咽口水,草萤连忙递一只虾给他。殷榯与朱煦都不是会刻待下人的主子,有什么好吃好喝的,草萤与初平通常也会有一份。
二夫人将这几个人看在眼里,冲着朱煦不咸不淡地说几句。
"这家酒楼的河鲜远近驰名,听说先皇曾经为了品尝酒酿蒸刀鱼,不辞千里用冰块运回去都城,如今我们人就在这里,你竟然给六郎吃角黍?"
其实今日佳节出游二夫人心情不错,只是她这人生性刻薄,纵然没有要怼人的意思,脱口而出的话仍是不大好听。
朱煦看了眼角黍。
没什么不好的阿,应应景而已,又不是天天吃……
二夫人又絮絮叨叨念了一堆。
"看看人家三夫人,伺候夫君不假下人之手,帮三爷又是挑鱼刺,又是盛羹汤,难怪三爷对三夫人爱不释手,我们这些做人妻子的都该学着点才是……"
朱煦头泛疼。
她才几岁呀……她只是小孩,她才没想嫁给六哥哥呢!人家六哥哥有心上人了呀!
朱煦将注意力放在龙舟上。
二夫人的嘴巴没有要停的意思。
朱煦努力想着虾子的滋味。
殷榯将吃到一半的角黍放下。
"哥哥?"朱煦不明所以。
殷榯迳自夹起一只剥壳的大明虾,咬了一口。
朱煦呆若木鸡。
所有人都惊讶。
殷榯用着不大不小的音量问:"煦煦,你可知我为何不愿意吃河鲜吗?"
朱煦摇头。
殷榯眼眸闪过一丝难以觉察的温柔。
"从前我不愿意吃,是因为不想自己被南方饮食浇融,遗忘本根在何处。可如今我已对这里生出归属感,是时候能用了。"
迁居江东的第四个月,殷榯终于愿意品尝河鲜。从前他不愿意吃,是因为抗拒把江东当成家的念头。这里的食物吃得越多,他便会越容易忘记自己是北方来的。
然而,他对江东并没有归属感。
家,到底是什么?
家宅屋舍在哪,家就在那吗?
不,能让他生出归属感的亲人,才是家的所在之处。
没有归属感的家,只是监牢……
他想,煦煦妹妹关心他,比起真正的家人更像家人,他终于生出归属感,如此一来,他便也不再排斥这里的菜肴了。
殷榯眼眸深沉,朝着二夫人道:"二叔母,三叔母对三叔父好,是因为三叔父对三叔母也很好。夫和,妻才顺。若来日三叔母不愿侍奉三叔父,不愿顺从,那必定是三叔父做了不好的事,不是三叔母的错。"
二夫人听得一愣一愣,过一会才想到二爷与朝眠的事,心里又激愤了起来。
"你这是在讽刺我吗?"
殷榯起身,朝二夫人欠身:"二叔母想多,子季只是在与你分说道理。"
二夫人生平最恨人家跟她讲道理,会讲道理就高人一等吗?手指比着殷榯:"你……"
殷榯走了。
对着空气,二夫人一句话都怼不出口。
朱煦追上去。
二夫人方才的念叨,全部自脑中烟消云散。二夫人说话向来难听,她尽可能学着不要放心上,然而这不是容易的事。不过现下,她真的一句都记不得了。
朱煦手腕勾着殷榯的臂膀:"谢谢哥哥为我在二夫人面前说话。"
殷榯倚着栏杆,没表示什么。
"你们看,有战船!"
殷稹突然比着天边一团黑影。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头看过去。
上百艘黑压压的战舰,壮观雄伟,旌旗连天,连天色都被遮蔽的暗了几分。
这些曾住在都城的人依稀记得,那战舰上的旗帜,绘的似乎是长沙王的封国徽帜。
可长沙王早在四五年前便阖府尽灭。
难道,长沙王府有幸存下来的人?
端午习俗原文引用东京梦华录
部分内文引用小窗幽记
食物名称引用文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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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夜合始交(修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