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弟如晤:
别来两月,思尔甚切。
兄奉差在外,诸事顺遂,约莫再月余便可返家,弟勿挂念。
前段时日,偶遇一奇女子,性灵通透,温善可亲,言谈间不拘俗礼,颇有林下之风。询之,方知乃栖霞阙修仙之士。此番得遇,蒙其援手,救我等于危难。其中曲折,非尺素能尽,待归家后当与弟秉烛细谈。
风露渐寒,弟素来体弱,务须珍重。晨昏起居,当勤添衣,慎防寒邪侵体。
兄一切安好,勿念。
兄方明手书
九月十五
“二公子,二公子!”
陆方盈被惊呼吵醒,猛得掀开被子起身,拉开了房门。
“二公子,不好了……”小厮满脸惊惶,“大公子他……”
什么?
陆方盈扫视一圈,才惊觉这是自己本家的房间。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二公子!”见陆方盈不语不动,小厮急忙上手拉住他。“大公子出事了!”
“今日……是什么年月?”
“永康十二年十一月。”
永康十二年十一月,寒风卷地,冰霜凝瓦。
半月前,陆方盈才收到兄长陆方明的家书,他说送亲之事已了,正在回程途中。
他跌跌撞撞奔向前厅,只见满堂缟素,哭声震天。他拨开人群,一口棺材赫然入目,半开半合,露出月白色的衣服。
陆方盈伸手欲掀棺盖,指尖刚触碰到冰冷的棺木,却被人一掌推开。
“你为何要回来!”
一股猛力直击后心,陆方盈踉跄倒地,膝盖直直撞在青石砖上,冰冷的寒气刺入骨髓。陆方盈没有回头,他知道,推自己的人就是母亲。
哥哥接下送亲的差事之时,曾来信给远在淳塘的他告知此事,说事后可得休沐,邀他一起去周边游玩一番。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胡后希挣脱搀扶,发髻散乱,眼睛红肿充血,冲向陆方盈就要挥掌扇过去。
但这一掌并未落下。
“陆夫人,请节哀。”一道形似南雾山的身形出现在陆方盈身前,帮他拦下。
见胡后希的手臂被人擒住,陆云峥赶忙上前,从她手上护下自己的妻子,“夫人悲恸欲绝,还不快扶她回房!”
“放开我!”胡后希不断挣扎,终究抵不过两人的压制。
“夫人,已经失去了一个方明,难道还要再失去方盈吗!”
胡后希呼吸一滞,偏头看着安安静静躺在那儿的陆方明,泪水夺眶而出。
胡后希被人搀扶而去,南雾山一把夺过小厮手里的大氅,披在陆方盈的肩上。
一声轻叹:“起来吧,别哭了。”
竟然真是南雾山?她也入了自己的梦境?
陆方盈借力起身,寒气入体,冻得他四肢都没了知觉。他擦干眼泪,这才看清眼前的人。
她鬓发散乱,面颊冻得通红,淡黄长裙外罩着雪白狐氅,与今日装扮迥异。
陆方盈低头看向眼前的女子,狐氅衣摆颜色深暗,显然是霜雪融化所致。
原来当年送兄长归家的,是南雾山。
南雾山正与陆云峥说话,侧脸在烛光中明明灭灭。
记忆中,陆方盈没想起来要见一下南雾山道谢,他一心沉浸在兄长的死讯之中,还要面对母亲的咒骂和迁怪。
大堂内倏然卷起一阵风,白幡飘动,一只金色的蝴蝶,一闪一闪的从棺椁中飞了出来,陆方盈感觉胸口一阵温热,伸手取出来一看,竟是双钰扣。
这是何时放到他身上的?
陆方盈盯着双钰扣,喃喃道:“这只是我的噩梦。”
他握紧双钰扣,追着蝴蝶,一路跑出大堂,奔出陆家,投入无边黑暗。
黑暗深处,他步履坚定,如蝶归巢。
吱呀……
南雾山睁开眼时,隔壁的关门声刚切断最后一缕清风,空气瞬间不再干爽。她打开窗户,指尖触碰到窗沿的瞬间,人已出现在陆方盈的房内。
蛛丝密密麻麻缠绕在陆方盈的眼睛上,却不见他有任何反抗。蜘蛛精捏着他的下巴来回翻看,面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南雾山蹙眉,放声道:“放开他。”
他闻声抬头,冷哼一笑:“他已入梦,非亲近之人不能救。”
南雾山不搭话,灵箭显现,箭头对准蜘蛛精。
一时间,两人呈对峙之势。
直到一直金蝶缓缓从南雾山背后飞出,他的目光被金蝶吸引,就这一瞬,灵箭破空而出。
“卑鄙!”蜘蛛精捂住手臂,撤步离开床边。
灵箭消散,南雾山踏步无声,走到床边。
陆方盈浑身被蛛丝捆绑,只露出了半张脸,憋着个嘴,仿佛在控诉南雾山没有好好保护到他。
金蝶缓缓降落,停在陆方盈的双眼上,南雾山取出双钰扣,放到他的怀中。
“你这妖怪……”她看向蜘蛛精,瞬间闪前,一拳直击他的腹部,将他从窗口打了出去。
随后南雾山扔出另一对双钰扣,哄得一下烧毁了迎面而来的蛛网。
金蝶停在陆方盈的眼睛上扑扇,南雾山低头看了一眼,跳下窗台。
竹叶沙沙作响,蜘蛛精高悬在蛛网之上,月光从他背后倾泻而下,掩在黑暗中的脸,不辨喜怒。
南雾山再次搭箭对准他,这次不是灵力所化的箭,而是她的武器清如箭。
清如箭如电光破空,瞬间击穿蜘蛛精的胸口。
“呵呵。”蜘蛛精阴沉一笑,不躲不闪,被清如箭贯穿的伤口涌现一团黑水,晃晃荡荡,随即伤口愈合。
清如箭回到南雾山的手中,一股幽远的墨香扑鼻而来。
蜘蛛精耐心耗尽,直接甩手出招,刹那间,蛛丝从四面八方绞杀而来,如天罗地网,封死所有退路。
南雾山不动如山,从储戒中取出太清伞,只是此时的太清伞已然变了模样,伞面化成了一泓活水,月光落在水纹间散成了万千银鳞。
蛛丝还未接触到人,便无声消融了。
“你还真是克我!”蜘蛛精气极反笑。
太清伞徐徐转动,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看招!”二楼方向突如其来一声大喊,蜘蛛精闻声抬头,发现陆方盈不知何时已经脱离梦境。
一大盆水扑面而来,他已躲闪不及,被浇了个彻底。墨色在他身上晕染开来,像是被水浸透的画卷。
与此同时,南雾山将灵力注入清如箭,蜘蛛精的胸口被再次贯穿,一串墨珠随箭带出,他的伤口突然开始不能愈合。
滴答……
墨水滴落,他的衣袍开始褪色,面容渐渐模糊。
蛛网破损,蜘蛛精坠落在地。
“别忘了……我不会死。”他的手抓着地面,恶狠狠地看向南雾山。
最后一滴墨坠地时,蜘蛛精的身影也随之消散,唯余一滩墨迹在地上蜿蜒。
“在你活过来之前,必破此境。”太清伞“咔”的合拢,和清如箭一起回到储戒之中。
二楼窗口,陆方盈得意地挥了挥手,南雾山仰头看他,忍不住想起四年前,也有这样一个人,笑容灿烂。
“帅不帅?”他问。
夜间凉风拂面,陆方盈发丝随风而动,神色飞扬。
“少爷好手段。”南雾山掩笑夸赞。
陆方盈脸颊发烫,半天才不好意思的回了一句:“哪里哪里。”
结果更是逗得南雾山笑出了声,“喊‘看招’的时候,尤其厉害。”
陆方盈缩回头,不再接话。他匆匆拿了两人的行李,下楼和南雾山汇合。
“那蜘蛛精竟然也记得,真如你所言,他背后还有一只妖。”
南雾山颔首:“只要将那只妖找出来,解决掉,我们就能走出幻境。”
她两指掐诀,双手相扣,轻捻之间,一道细微金线自她指尖流出,在空中蜿蜒扭动,最终化作一只线条简单、宛若儿童涂鸦的金色蝴蝶。
陆方盈觉其可爱,忍不住伸手。那金蝶竟通灵般,翩然落于他的指尖。
“找出它的踪迹。”南雾山命令道,将方才取得的蛛丝递到金蝶面前,金蝶伸直口器,竟将那缕蛛丝吸食殆尽。
陆方盈惊奇道:“它竟然会吃这个。”
金蝶振翅,在空中停滞一瞬后,便朝着西边飞去。
南雾山得意一笑:“跟紧我。”
昏暗的环境中,金蝶是唯一的光引,两人紧随其后,穿过一片竹林,眼前赫然出现一处画房。
金蝶未作停留,穿过石子路后停在画房檐角上,它的翅膀急促闪烁,明灭不定,最终骤然炸成金粉,湮灭在黑夜之中。
两人刚翻过围篱,便见金蝶消散,脚步同时一顿,空气中只余下沁凉的晚风。
南雾山蹙眉,直接朝着画房踏步而去。
陆方盈紧随其后,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房门。
一副美人图就这样挂在了房内最显眼的位置,他走进仔细端看画中女子的脸,只觉脸熟,思索半天才想起来这人是谁。
“南……”
陆方盈来不及出声,转身之时,身后被什么东西拉住,直接拖入了画中。
南雾山察觉到异常,赶忙上前拉住他的手,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双瘦骨嶙峋的手贴上了她的后背,就这样一拉一推之下,南雾山也被吞入了画中。
“蓝诀公子……”
一声少女的呢喃,随后两人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一阵闷响。
“来人啊,快来人啊,太子落水了!太子落水了!”
呼喊声引来一群宫女、太监和侍卫,伴随着一声声扑通的跳水,太子终于被救了上来。
而南雾山的视线却落在角落里被砚台砸破脑袋的女孩身上,她的血迹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洒出的墨水之中。
然后画面一转,女孩跪在地上,额头上的伤已做处理,她抿着嘴,看着地上的笔墨纸砚。
“公主,皇上命您在此跪满一个时辰,回宁华轩闭门思过,抄写《礼记·曲礼》三遍,一个月不得出。”
“儿臣遵旨。”
曹公公看着公主行完礼,叹气离开。
南雾山想要上前,却一脚踏空,一阵失重感袭来,她双手不停的挥动,妄想抓住什么,但只能感觉到自己正在不断下落,心脏仿佛跳到了喉咙,公主的身影在她的视线中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一阵眩晕之后,南雾山终于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但下坠的恐慌感使她不停作呕。
南雾山什么都没吐出来,干呕了一阵之后,才感觉身体舒畅一些。
“还好吗?”一只手轻轻地顺着南雾山的背抚摸,耳边传来的是陆方盈担忧的声音。
南雾山缓了一会,眼前依旧一片黑暗,她直起身子,向陆方盈的方向靠去。
“我们进入画里了。”
“嗯……”陆方盈扶起南雾山,让她坐在了板凳上。“那画中人,是前朝的嘉慧公主宇文昭。”
南雾山摸着身下的板凳,蓦然醒悟,不是周围太黑了,而是自己看不见了。
“此刻……我们身处何处?”
陆方盈走到南雾山面前,伸手挥了挥,但南雾山的眼睛没有任何反应,他本以为南雾山看到自己现在十二三岁的样子,该取笑他了,却不想……
“你看不见了?!”
南雾山望向陆方盈,“嗯”了一声。
陆方盈虽然震惊,但还是先和她描述了周遭的样子,让她心安。
“我们现在在一间柴房里,像是乡下人家废弃的,房门从外面上了锁,窗户也封死了。”他应当是蹲下了身,声音在南雾山跟前响起:“我们应当是附在了两个小孩身上,你的眼睛可能是这个小孩本身就看不见了。”
南雾山听到这,伸出手朝陆方盈探去。他赶紧接住她的手,放在了自己头上,让她知道自己身形的变化。
“你对公主了解多少?”南雾山摸了摸他的头就缩了回来。
“我也只是偶然见过她的画像,只知道前朝国破之后,她为救百姓,被敌军乱刀砍死了。”
南雾山哑然,嘉慧公主的下场让人唏嘘,可如今他们都成了小孩不说,还一个眼瞎,一个力弱,不知道该怎么破局。
这时,柴房外传来一阵欢呼,七嘴八舌的叫嚷声不断传来,陆方盈移步到窗前,顺着窗户的缝隙向外看去。
“今天晚上应当要办喜宴,我看到一个身穿喜服的女子被一群人推进对面那个房子里了。”陆方盈回到南雾山身边,蹲下身说道。
“是个机会,我们晚上想办法逃出去。”
陆方盈急急应道:“好。”
房间内安静了下来,南雾山心里琢磨着破画的事情,不知道在里面耽搁太久,出去之后又会是什么时间,师父吩咐的事,实在是等不了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