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灵珠是一颗半掌宽的小球子,没有仙力注入时,呈现乌涂涂稠密的奶白色。
此刻,浮在谢烬洄左手之上的球子,像是睁开了困倦的眼睑,呈现出其内千层岩石般,错杂横斜,大小不一的光点和空间。
它是透明的,也是浑浊的。
我陪着谢烬洄自仙界而下,来到与下界交界的特殊区域,准备将灵物父母统统召唤出来。
九双眼睛盯着球子,包括我,谢烬洄,还有识海里屏息凝视的哥哥们。
聚灵珠像是害羞了似的,发出极其微弱的仙力,一个劲儿忽闪忽闪。
逸风渠在我这里弄坏了形象,我嗤鼻挖苦道:“宥情桃居的东西,遮遮掩掩,畏畏缩缩,一点儿也不光明磊落。”
谢烬洄含笑不语,他示意我别急。
其实,我不该着急,一旦这东西把灵物父母唤来,下一步就是劝说它们把自家灵物孩子唤醒。
唤醒干嘛?当然就是用它们钓出七欲咯。
逸风渠有本事,他将每一处灵物所在走遍,从它们散发出的性灵信息里,逐个找全了它们各自父母,或存在或消散的灵识。
帝君负责找全,不惊动那些灵识,只是定位,再和聚灵珠建立起联系。
最后,交到谢烬洄手上,由我和他一起,将所有神识聚拢,汇聚。
聚灵珠终于吸饱了仙力,随后变得愈发光透轻盈。
它脱离谢烬洄的手心,独自飘在空中,上一半沉默,下一半大方光芒。
就看球内而出的地理方位,逐一嵌合在发散出去的光束带上。
每一束光就是一对儿曾经诞生过灵物的父母的讯息。
不管是露水情缘,还是强行捆绑完,无论是有情无情,亦或是受那情迷之物的唆使。
反正,它们都着了七欲的道儿,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做了事实或擦边的夫妻,还都有了孩子。
就像我和谢烬洄一样,稀里糊涂,就有了个蚂蚱儿子。
光束很快,如利箭般射向各界,更快的是,已经有光逆行归来,以呼啸的声音划过空间,言说它们已经承载了神识的重量。
被光束接引来的神识当真是五花八门,什么物种都有。
它们都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有的已经死了,有的还保持着此生的形体。
我和谢烬洄决定,等聚集所有的神识后,再一起唤醒它们。
不然,挨个挨个告诉它们我们的计划。
即便加上哥哥的嘴一起叭叭讲,都得讲个好几年,才能全聊完。
灵物父母们的种类有多少,我都已经数不过来,不记得了!
就看空中的神识越堆越多,光束来回如上下的闪电。
清灵灵嗖下去,沉重重嗖回来。
光线交织,很快在我们身边织成越来越壮观的物种网。
仿佛世上每一种生物,非生物,都荟萃一堂,弄得我跟谢烬洄跟要开天辟地的创世神似的。
一会儿只要往虚空里一划,再把物种往里一推,新的天地,立马就建成了。
神识里的哥哥瞧见这些神识,发出一声声叹息。
“造孽呀!”六哥负手摇头。
“没想到,那七个阴邪小子,这么大耐心,还怪辛苦的。
这是,把天下能有的,不能有的都找全了吧。”四哥的声音听着戏谑,实则愠怒。
“哎!”七哥叹了个老气横秋的气,“还不是溯澪太强大,太慈悲。
绑定了天下苍生,忽视了他舍下的自己,能够顺着他的作为,取代他。”
“是啊,净水虽好,但一旦有一处受了污染,整个河道就都将回不到从前,只会不断兹生败坏。”三哥有感而发。
二哥踱步怅然,默默呢喃。
“溯澪不该当天帝,他不适合。”
“哎哎哎,二哥,此言差矣!”五哥提出反对意见,“溯澪不是不适合,而是这天道法则,原本就配不上,也不该约束他。”
……
哥哥们口中的溯澪,说的是圣晟天帝。
我身边站着这位溯澪的一缕神识炉子,他虽出自于过去还未受污染的帝君。
但他的任务就是卷入这场乌漆麻黑,因割舍而迷失的乱局里。
陪咱们一起烧干脏水,一起祛除污秽。
听了哥哥们的话,我更是加深了感慨:对真神来说,所谓的超凡脱俗都是一种降维。
聚灵珠光线的来去渐渐减缓了频率。
我望着飘荡在半空的神识们,陷入一种孤陋寡闻的尴尬境地。
那边飘着老虎,狮子,七步蛇,大蝾螈,和向日葵……
这边趴着两滴雨水,两片落叶,一对儿螃蟹,一双绣花鞋……
我身后有交缠的光束,死掉之物的各种灵骸,有些还能辨认出它们是一种草,哪种花,或是什么藤上的什么瓜。
最轻飘飘,飘在头顶那些却难以辨认了,它们生也是死,死也是生。
初一的潮,十五的汐。东来的风灵,西往的小旋。
红色的一种思想,蓝色的一个愿望。
还有奇怪的球球长出的两只脚……
都是什么跟什么呀,这世间这么奇怪的吗?
简直超越我的认知,不管什么跟什么,都能生出,不知道是什么的孩子吗?
哥哥们说,这就是阴阳世界的秘密,凡世间所有,有形无形都有阴阳,都是灵物,都缺一不可。
逃到下界的七欲就是知道这个道理,才不择手段的找来各种东西,给他们强行配对,为他塑造取代的身体和力量。
我看着这些东西身上发麻,以它们做皮衣,想想都颤栗。
没过多久,谢烬洄终于带着那功德圆满,安静如白眼珠子的聚灵珠,走下仙力四射的空中神坛。
我的神又回到了我身边,和我肩并肩将灵物一一数点。
灵物的父母们都到齐了,我和谢烬洄也是它们的一员。
我和谢烬洄十指相扣,以相同的心意,共同发出清风般的苏醒仙咒。
我们周身微光煌煌,苏醒咒一串串微小的咒音,经过额间明亮的神印,便获得了神力。
音节光点朝四周散去,尖细,颤抖的声音,轻击着尚在迷雾中的万物神识颗粒。
神识们在震荡和温柔抚慰中,渐渐睁开眼。
一对一对昔时曾结下不解缘分的神识,有的认出彼此,有的分外陌生。
有的是仇敌,血亲,眷侣,素不相识,有的剑拔弩张,有的亲密无间,更多的则是茫然。
那双绣花鞋互相撞了撞,磕落了对方鞋帮上的泥,你一步我一步,走在云层上。
我和谢烬洄开诚布公,将我们为何召集它们前来,七欲如何取代圣晟天帝,搅乱天地苍生,以及我们需要它们协作,牺牲的计划全盘托出。
可想而知,我们说完一切后,载满那么多物种的空间。
突然从一片震耳欲聋的嘈杂,转变成呼吸都闻不到的死寂。
死寂,漫长的死寂,好在这里的时间流速足够沉默个千年。
吞噬一切的、绝对的震惊、茫然和恐惧。
当然,那些死过的,忽然被唤醒的灵物,还多了一份生的恐惧。
微风和小旋抱在一起,吹动了红色蓝色的思绪。
平静以微小的翕动远去,空中泛起沙哑的,迷离的,微不可察的斑驳叹息。
如果它们都有眼睛,一定全都低垂了视线,聚焦在我和谢烬洄身上。
我听到死过的神识感慨着自己的再次重聚,“我们没有抱一丝希望,这世间还能有自己。
没有我们的世间,与我们何干?
有我们的世间,才让那些孩子存在,如果我们成了罪恶的一环。
我们庆幸,还能带上孩子,赎罪。”
死过的它们为什么有厌世的意味,还给自己定罪?
我急忙开口。
“不,你们无罪,你们只是一种生灵最完美的一对儿,你们是被逼迫,并非本意服从了七欲。”
“不是的!”那些灵识温婉叹息,“我们的完美就是罪,世间需要的是残缺和蒙昧。
我们给了七欲可凭借的想象和机会,我们有罪。”
呃,这是一群被害者有罪论的亲身体验者吗?
不管怎样,它们居然以奇奇怪怪的方式答应了。
还有些神识的回应模糊,间断,没有逻辑。
比如雨滴,树叶,棉絮。
它们说:“碎了,**了,温暖了。
都经过了,孩子是什么,死是什么,奉献是什么。
你们要烧死我们吗?怎么可能呢,我们还没活过。
不怕死,好奇!”
可能,就算是天帝和神女也说不出能让众生全都听懂的语言。
众生也不会是同一种理解的方式。
它们是灵物不假,能说话,能思考,能表达已经很不错了。
有些是真的不懂伟大,牺牲。
还有它们是谁,有什么意义。
视线移动到野兽,飞禽,昆虫,蝼蚁那边。
它们迟疑地点头摇头。
一方面认为孩子无辜,一方面又理解若不这么做只会有更多孩子看不见未来。
最终,它们说:“反正孩子们已经没有自由,倒不如就让我们做父母的释放它们一次,哪怕是一瞬间,也要让孩子做回孩子。”
天边,染上黄昏的蜜色,人间几百年的沧桑已经过去。
他们的气息带着疲劳,汗水,和生命的味道,冲入我们所在的空间。
敏感的神识闻出了其中浓重的堕落,那正是在下界的七欲潜移默化的结果。
他们以宴乐,肥甘,美色,财帛,权利逐渐浸润凡人简素的心灵。
给人们快速流动的各种画面,美名放松身心,实质搅乱思维,剥夺独立思考的能力。
在文字里涂满浓情颜色,引诱人时时情动,从而互相宣淫,不计身份,不问意愿。
他们教会孩子的眼目里只看得见爱情,而这爱情里宣扬的是,要有无数的伴侣。
教唆上位掌权者搜刮利益,占据每一个勤苦打拼者拼尽全力,谋得的活计。
败坏一切带来希望的,带来希望的只能定罪为伪善者。
蹂躏,蹂躏所有美好的,只有美好覆灭,世界的黑才是正经的白。
我听到天鼓轰隆敲响的声音,看见一位历劫归位的上神,影影绰绰的身影。
神识们透过谢烬洄展示的昭世镜,看到了这位上神在人间的情景。
他饱受摧残,受尽凌辱,于一个清晨被排挤到世间之外,孤独惨死。
这位上神本是仙界赐予世间的一股清流,如今将他驱逐,真不知那方世界,将如何自保。
那个世间病了,病在一次次截断治愈的水源。
神识们很是气愤,竟朝着昭世镜吐出唾沫。
唾沫星子砸向人间,一霎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神明浅浅一笑,无甚可怒,可这众生之怒,填满了世间的空旷,那是才是经久不灭的雷霆。
红的蓝的思想幽咽起来,它们痛哭于世人的不懂不懂。
到了这个时刻,神识们之间,无论对立,冲突,陌生,亲密,全都消失了。
神也好,物也好,灵也罢,都在红蓝思想的帮助下,互相接通了最本初的感应。
不是语言,心灵,理解。
那是我们混而为一时共同的本愿。
「愿世间安好,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愿你,我,我们,平安喜乐。」
“我们存在就是贡献,为什么非要活出个惊天动地的样子?满足世人期待,而不是按初心所愿,不问你我,恣意而活,利益众生而死呢?”神识们说。
“我们,从一无所有来,得了一段快活,轰轰烈烈,再回到一无所有去,很自然。”七位哥哥应声道。
我和谢烬洄握紧双手,聆听来自神识们最终的决定。
“天帝,神女,你们的孩子也受困于七欲吧?
你们舍得的那种舍得,我们愿意一试,虽死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