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月躲在廊柱后面,等到客人的身影消失在楼梯下之后,才拉开了房门。
听到门开的声音,窝在被子中的白皙身体微微侧转,白发摇曳中,魅惑诱人的酒红色眼波荡了过来,红艳的唇角微微地翘起,传来低醇清冽带着醉人笑意的声音:“怎么了?还舍不得走么?”
鲤月恍惚了一下,愣在了那里。
我看清来人之后,烟视媚行的神情立刻收敛了起来,坐起来拢好衣襟:“姐姐,什么事?”
“阿魇。”她唤我的名字,语气温柔得几乎能融化寒夜,“你已经知道了吧,今天是盂兰盆节。”
我微微颔首。这个节日,在夜城里有着特殊的意义——它是亡魂归来的夜晚,也是生者为逝者点亮前路的日子。每年此时,整座城市都会从沉睡的地底浮现出一丝温情,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
她笑着走近,从袖中取出一件东西,小心翼翼地别在我耳畔的发间。金属微凉,触感细腻,我抬手轻抚,指尖传来蝴蝶翅膀般的弧度。将手中的一个东西仔细地别在了我的头发上,“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我端过镜子,镜面映出一张苍白却精致的脸,白发如雪,衬得那枚银蝶愈发醒目。蝶翼上镶嵌着细密的酒红色珊瑚珠,色泽与我的瞳色竟惊人地相配,仿佛本就该属于我一般。
“我看见上次你们都那么喜欢蝴蝶,”鲤月坐在床沿,目光温柔,“就托人帮我定做了三个蝴蝶发簪。阿枭的是镶紫玉的,雀儿的是镶绿水晶的,你的是红珊瑚的。怎么样?喜欢吗?”
我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心头忽然涌起一种陌生的情绪——不是喜悦,也不是感动,而是一种近乎惶然的柔软。我轻轻摩挲着发簪,嗓音低了几分:“喜欢……这还是我第一次收到礼物。”
鲤月眼中闪过一丝欣慰,随即拉起我的手:“那就快走吧!”
“去哪里?”
“去放河灯啊!”她眼睛亮晶晶的,“灯我已经都做好了,我们要早点去,要不然就占不到好位置了!”
黑暗中我们拉着鲤月的手,磕磕绊绊地走着。
四个人手里都拿着小小的莲花灯,花心里插着短短一截蜡烛,暗河上刮来冷冽的风,把烛火吹得摇摇欲坠,几欲熄灭。
鲤月的声音从前面传来:“阿枭、雀儿,你们也小心一点!这里平时没有人来,没有灯,路也不好走,小心别摔倒了!”
远处也有三三两两的黯淡的烛火在向着同样的方向移动,黑暗中只见烛光不见人,像是几簇鬼火在半空中漂移。
祁枭嗤笑了一声:“我们到底是来放河灯还是来送灵的?一会儿是不是就走到奈何桥了?”
雀儿跟在他身旁,穿着淡绿色的裙衫,水晶蝴蝶在鬓边闪烁,像春日林间的露珠。“盂兰盆节本来就是祭鬼的节日啊,”她轻声说,声音如风铃般清澈,“放河灯的时候,就是把孤魂野鬼都送走了。”
祁枭冷笑:“送什么孤魂野鬼?是送我们自己吧?生活在地底下的还能叫人吗?我们才是孤魂野鬼吧!”
空气骤然一滞。
鲤月的脚步顿了顿,肩头微微下沉,神情掠过一丝悲哀。但她很快挺直脊背,转头对我们笑了笑:“我们到了。”
眼前豁然开朗。
零散的灯火聚集到一起,眼前终于明亮起来,我们看到脚下出现了一条漆黑的河流,悄无声息,波澜不兴,完全看不出在流动,只有河面上不时刮起的冷风昭示着水流的动向——这就是暗河。
陆续来到的盛装的人们嬉笑着弯下腰,将姿态各异的花灯放到了水里,水面上也渐渐明亮了起来。五颜六色的光在水面上摇动着,细碎的光影渗到了黑色的水里,似乎连水底下都被照亮了。河岸上是密密层层的人,水里是层层叠叠的灯,夜城在银时眼里竟是从未有过的热闹起来,只是在这热闹的人与灯之外,从天到地仍只是一片黑暗的虚空。
我们也蹲下身,将手中的莲花灯轻轻放入水中。
烛火随波荡漾,我们看着他们一点一点缓缓漂远,融入那一片璀璨的灯河之中。
“真美!”雀儿望着水面,双眼熠熠生辉,像是盛满了星光,“像不像天上的银河?”
鲤月微笑点头:“别光看了,对着灯河许愿一定会实现的……大家快许愿吧!”
雀儿立刻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嘴唇无声开合,神情虔诚得像个孩子。
祁枭瞥她一眼,挑眉问:“雀儿!你许了什么愿?”
她睁开眼睛,一脸神往:“我想再看见一次黎明的太阳……”灯河的倒影映在她的眼睛里,璀璨如星辰。
一句话落下,四周忽然安静了几分。
我们都怔住了。
在这个永远没有白昼的地方,“黎明的太阳”几乎是这里禁忌的存在。它象征着自由、光明、新生——对我们而言,却是遥不可及的梦。
“你呢?”她反问。
“不告诉你,说出来就不灵了!”他耍赖地撇过头,嘴角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
“你!”她气得满脸通红,转头又看向我,“阿魇,你许了什么愿?”
我沉默良久。
河面上光影浮动,映照在我的瞳孔深处,像是无数个破碎的愿望在游荡。我张了张嘴,最终只吐出几个字:“我不知道……该许什么愿……”
人群渐渐拥挤起来,不知何时,我已被挤到了边缘。鲤月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人海中,身边全是陌生的面孔——那些精心装饰过的男女,涂着厚厚的粉,像是戴着面具。河上的摇曳的灯光,在他们脸上打上了颜色怪异的阴影,青的脸,紫黑的唇,眼窝凹陷成了黑洞洞的窟窿,鬼气森森,看起来令人心惊。
我忽然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孤独。
河边一只莲花灯搁浅在石缝间,烛火微弱,即将熄灭。我蹲下身,伸手将它轻轻推回水流。看着它顺流而下,渐行渐远,我不知为何,竟不由自主地跟着它走了几步。
抬头时,却看到祁枭独自站在河边,手里拿着烟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河灯流逝的方向出神。
“你在看什么?”我轻声问。
他回头,眼神有一瞬的迷茫,随即恢复清明:“还能看什么?看河灯啊!”
祁枭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我微侧了一下头,眼睛里透着疑惑。
他忽然抬手,指尖轻轻拂过我耳边的蝴蝶发簪,嘴角勾起一抹笑:“这颜色很配你。”
我也盯着他看,忍不住笑起来:“你戴这种东西看起来怪怪的……”
“难得气氛这么好,就不能夸我一下吗?”他有些赌气地把发饰摘下来,塞进怀里,“我只是戴给姐姐看的……”
他手上的动作却被我拦住了,我接过那枚蝴蝶,指尖微颤,小心翼翼地重新别回他的黑发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对待易碎的梦境。
“现在戴给我看吧,”我笑盈盈地看着他,“我很喜欢。”
祁枭微微一怔,脸颊竟浮现出一丝罕见的窘迫,迅速转过头去,望着河面低声问:“你真的没许愿吗?”
我望着远处漂流的灯火,却喃喃道:“不知道那时候的蝴蝶怎么样了,是最后找到出口飞出去了呢?还是死在夜城的不知哪个角落里了?”
暗河上一阵风吹过,我单薄的白衣像翅膀一样飘扬了起来,耳边的酒红色蝴蝶也随着白发轻轻舞动,似要飞走了一般。
他下意识地握住了我的手。
“怎么了?”我轻问。
他没有松开,反而握得更紧了些,声音低哑,带着几分迷醉般的执拗:“白魇,我们是栓在一起的,你别想丢下我一个人走……”
“你在说什么胡话呢?”我笑了,“我能走到哪里去?”
他猛地清醒过来,像是从一场幻梦中惊醒,立刻松开了手,退后半步,故作镇定地咳嗽两声:“没什么可看的了,回去吧!”
我望着他的背影,没有说话。
夜风拂面,河灯依旧静静流淌,载着无数心愿驶向未知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