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天幕犹如泼墨般浓重,只余一轮满月当空。
齐缜从宫中回来后便一直坐在清风堂百无聊赖地摩挲着含香珠,不候多时,金粼的身影出现在回廊,迅速跃至齐缜面前复命:“主子,都已按您的吩咐安排好了。”
齐缜阖眸低声应了声,随即睁眼,瞧见了归府的齐眉。
她同徐孤鸿一前一后地走着,像是仍在和人赌气,齐缜出声把人唤了过来:“齐眉。”
齐眉循声望去,见自家大哥解了束发带,灯火憧憧,一身白衣跟鬼似的坐在正厅里,让徐孤鸿先行离开,继而撇撇嘴走过去:“做什么?”
齐缜起身,一点儿也没客气地伸出手:“双鱼佩给我。”
齐眉当即退后一步,护着腰上的玉佩:“你土匪打劫啊?”
齐缜嗯哼了一声:“我助你出逃,代你受入宫之苦,还用那信物作交换,你也该给我点什么才公平,不是吗?”
齐眉扯了扯嘴角,忽然痛斥道:“……你自己当年把娘给你的双鱼弄丢了,现在还来抢我的,真是不讲道理!”
“没有弄丢。”齐缜面无表情,“在你未来夫君手里好着呢,他以为这是你送他的定情信物。”
齐眉狐疑地看着他:“你又偷吃从南诏带回来的菌子了?”
齐缜:“……”
沉默良久,齐眉忽然震惊地看着他:“你不会小时候穿女装顶我华阳郡主的身份去骗男人了吧。”
这么一想,齐眉的思路全通了,她想起十四岁之前,齐缜总是时常叫自己带东西入宫送去长春宫,有时候是一封密封严实的手信,有时候又是稀奇古怪的点心甜食。
齐眉当年没空亲自去,都是叫侍女捎过去的。而长春宫的那位神秘人也会让她的侍女帮忙带回一些回信和物什,春天的时候经常是几株桃花,夏天会送一些草扎的蚂蚱等等,让齐眉每次出宫回府都像带了一堆无用的垃圾。
她今天在百花宴上偶闻当今太后就是当年住在长春宫的英妃,瞬间瞪大双眼:“你!你骗的是……”
齐缜“啧”了一声,也不和齐眉客套了,趁着她没注意,直接上手摘了过来:“小声点啊。”
齐眉看他的眼神变得古怪:“……你不怕被砍头吗?这可是欺君之罪。”
“这时候才和我说这个,会不会有点晚了。”齐缜不甚在意,将双鱼佩满意地系在自己的腰带上,“我说了,我自有办法。”
“齐缜。”齐眉难得没叫兄长,她这时候也看明白了齐缜为什么无缘无故要放自己离开,要代她嫁入皇宫,“你要知道你所求的,在皇帝面前,是根本实现不了的。”
皇帝注定是要娶后纳妃的,虽然历朝历代也有男君的先例,但也是极个别少数,更不会有独和男君厮守一生的皇帝。
这在那些老臣面前是有违纲常伦理的。
齐缜没有回应,神色依旧极淡,但手上攥着双鱼佩而爆起的青筋脉络暴露出了他的情绪。
齐眉不愿再打击面前之人,只能说他们兄妹二人间,各有各的难。
她正要悄然离开,齐缜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你今日在百花宴上,可有注意到赵家和宣家的姑娘?”
齐眉顿了顿:“你说的是户部尚书家的赵心慈与宣家的宣成意吗?有点印象,太后似乎很爱拉着他俩说话。”
说完她打趣似的道:“倒不像是给陛下挑,更像是给太后挑的。”
“口无遮拦。”齐缜莫名神色缓和些,“那你觉得他们如何?”
齐眉思忖了番,认真道:“这赵心慈嘛,看起来温柔娴静,我与她攀谈了几句,觉得她冰雪聪明,也懂得审时夺度,是极有分寸感的人。那宣成意我倒是没接触,不过看起来倒是活泼伶俐,俏皮得很,好几次看到她同座位旁的人说小话,身边尽是笑颜。”
齐眉说得头头是道,她刚要问齐缜想做什么,就听到对方失心疯似的发问:“那你觉着,我能与之匹敌吗?”
齐眉:“……”
齐眉扔下一句“花癫”便走了。
这世上总有许多求而不得之人,但一旦有了甜头,就会愈发地疯狂。
伸手不见五指的宅院,只能听到几声蝉鸣与鸟雀振翅而飞的声响,一切显得寂静得可怕。
透过窗棂的亮银色月光洒在静谧的幽居内,宁琅彦打着一盏油灯,在推门前一摆手,撤去了严守在屋外左右的一行人。
“吱呀”一声,跃动的烟火照亮了门槛前的一隅,他施然地将目光看向了躲在床榻旁,自听见他的脚步声越近后便抖得越厉害的蜷缩人影。
那人没露出头脸,只用一层薄被紧裹着上下,在夏日硬生生地给自己捂出了一身热汗与痱子。
“阿煊。”宁琅彦放下手里的托盘,将烛火点上,“一个人,怎的不点蜡?不怕吗?”
他卷了卷袖口,向那人靠近。刚要踩上踏步,面前的人像是受了惊,直直往后退去,“咣当”一下撞在了床身立柱上,也不叫也不恼,只是一味地喘着粗气。
宁琅彦脸色一变,不再和人虚与委蛇,将他拖了过来。
拉扯间,那人乌发散乱,露出了真容。
若是有宫中的他人在此,定能认出这是满脸惊恐神色之人是那前朝太子——宁宸煊。
“鸦青说,你不愿用膳。”宁琅彦已全无百日里亲和待人的气质,他反掐住宁宸煊的脖颈,“你就这么想死?”
宁宸煊咬着牙,身上好几处还痛着,他不懂他本该是死在那场叛乱之中的人,醒过来后却被锁在了宁琅彦的身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咳……松、松手咳咳……”宁宸煊喉咙沙哑,吐出来的字眼像阴风哭号一样难听,脸色逐渐涨得通红。
宁琅彦也红了眼眶,他站起身把宁宸煊掼在榻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宁宸煊,你这条命是我救的,在你死于我剑下的那一刻,你的命就不属于你自己了。”
宁琅彦凑近,一字一顿地说:“你、属、于、我——”
四目相对间,宁琅彦仿佛从宁宸煊的眼中看到了无限放大的空洞。
他有些烦躁撤身下床,将放在托盘上的红稻米粥端了过来。
他抬手,很是生硬地舀了一勺强行塞进宁宸煊的嘴里。
宁宸煊不愿开口,宁琅彦就直往里捅,非要将这粥灌进去。终于两三口后宁宸煊开始反胃,推开宁琅彦吐在了床边。
宁琅彦怒不可遏,他摔碎了粥碗,将宁宸煊翻身压在下面。
“不爱吃是吗?看到我很恶心?不过也对,你从前就恶心我。”宁琅彦揪着他的头发,让他不得已高抬头颅,恨意迸发,“你知道我今天去见了谁吗?”
“你的八弟,宁世嘉。他如今摇身一变,是这天下的君主了,不再是你口中品行卑劣的庶子、以下犯上的贱/种。”宁琅彦顺着他耳后向下,捏住了他的下颚,迫使他张口,“我还特意向他为你求了个恩典,想不想知道是什么?”
宁宸煊被搅弄着,说不出话,只能呜咽。这些日子他日夜受宁琅彦这般折辱,已经生不出反抗的力气了。
“我求他给我们赐婚。”宁琅彦俯在他耳后说道,“很快,你就能有一个重新在京城过活的新身份了。十王妃,你开不开心?”
宁宸煊倏忽猛烈地挣扎起来。
哭声渐起,守在近处的暗卫皆是眼观鼻鼻观心。
又是一个痛苦而又漫长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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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百花宴后,齐太傅主动来御书房验收宁世嘉背书成果的时间少了许多,反倒是齐缜,时常在紫宸宫出入。
宁世嘉不喜欢齐百川那古板的教学方式,每次捧起书卷他就想歪头昏睡。
而齐百川看他那不争气的样子总是气得吹胡子瞪眼的,巴不得眼不见心为净,每日回府都拉着齐缜絮絮叨叨地说“阿眉日后嫁到宫中可怎么办”。
齐缜能看得出他爹是真的很“看不起”宁世嘉。
他觉着若是他爹敢再大不敬一点,大抵是要把宁世嘉直接骂个狗血淋头。
毕竟十多天还没背下一篇文章,实在是难见的奇人。
齐缜安抚齐百川之后,自觉担起了陪宁世嘉读书习字的“伴读”职责。
宁世嘉只要见他来,就不会露出那一脸蔫样。渐渐地齐缜发现,宁世嘉并不是不会读书,而是跟个猴儿似的,完全无法静下心来。
他对什么事儿都很感兴趣,但就是对书不感兴趣。
这天齐缜带着宁世嘉要的点心迈入紫宸宫时,宁世嘉正批着奏折。
在他身边研墨的宋采见到他,刚要开口,就见齐缜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撅嘴,低头继续干活。
齐缜站在原地远远地望了一眼,不错,宁世嘉看起来极为认真板正。结果凑近细看,这人竟在弹劾奏本上画王八,数量多到已有大军之势。
齐缜:“……”
那些王八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姿态各不相一。他就说宁世嘉聪明,但就是在读书上不开窍。
宁世嘉画大作陶醉到直到那道阴影落下,才意识到御书房里多了个人。
他以为是齐百川,“啪”地把奏折盖过去。一看清是齐缜,才放肆地痛苦“嗷”出声——他方才拍得太用力,手骨砸到旁边的镇纸了。
齐缜很是沉重地叹了口气。
齐缜1.0版本与城北徐公熟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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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