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坐回去,校长夹杂着叹息娓娓道来。
原来,匡沛春拿到采购资格确实算是走了关系。
“前些年整个镇上都有名的邱老师,槐青你应该知道。”
穆槐青点点头,“不止认识,初中被她教过。”
那是个很好的老师,认真负责,可以说改变了不少世俗标准上的差生的命运,凡是被她带过的学生,没有不尊敬她的。
“可是这些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样一位光风霁月的人,无论如何,穆槐青都无法把她和这些肮脏事联系起来。
“她是匡沛春表姑,就是她亲自找我,求着我把这份活交到匡沛春手上的。”
“怎么会?”虽说很多事情,确实存在内部推荐的习俗,可邱老师那种阅人无数的人,怎么可能看不清自家侄姑娘的为人?更何况还是用求这种方式?
“很惊讶吧。”校长静静地往下说,“我也是,那时候她那么大的年纪了,又一辈子没有求过谁,好容易开一次口,即使是不看好匡沛春这人,也得给她个面子。”
穆槐青琢磨起来,说:“匡沛春干了四年左右,按时间算,那会邱老师退休应该有两年了?”
“对,刚好两年,这两年一直住在匡沛春家。”
两人一起从办公室出来时,都面色凝重。
校长追了出来,郑重地开口,“这样做确实是我有为难的地方,的确对你们不起,但还是希望你能考虑一下我的建议,我相信你,也请你相信我。”
穆槐青应允,“我好好想想,您就送到这儿吧。”
虽说并不了解几人先前的渊源,但周传钰也听明白个**不离十。
“你觉得这样的结果好吗?”穆槐青脚上踢着石子,手揣兜低着头,显然,对于这个不了了之的结果,不满意的是她自己。
"嗯……"周传钰犹豫片刻,还是问,“你是不满意自己弄走了邱老师的亲戚,还是说不满意校长决定不公开处理?”
“怎么说呢,”穆槐青这次把石头踢得更远了,有些闷闷不乐,说,“是她先在其位不谋其事,我不后悔揭穿了她,可我又不想伤害邱老师。”
恩师和道义,她找不到两全的办法。
穆槐青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过于贪心,或者自己其实根本没有完美解决问题的能力,一直以来都在打肿脸充胖子而不自知。
周传钰太清楚她在想些什么,她在自己面前从不掩饰,她的情绪总是很好懂。
“邱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扭头温声问。
“她啊——”穆槐青似是陷入回忆,暂时放缓脚步,也放过了那颗挨了好几脚的石子,“她会连着一个月家访辍学的学生,会把放假吃不上饭的孩子领回家,给她吃热汤,送厚实棉裤,会给没人在乎的小孩过生日,即使没人知道孩子真正的生日,她告诉她,只要她愿意,每天都能当生日来过——”
“那你觉得这样的邱老师会坐视孩子们吃烂肉烂菜不理吗?”周传钰直接打断了她,抛出问题。
穆槐青一怔,顺着就说,“不会。”
“是呀,不会。”她微微仰头分析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她一定不是个为了自己能过安生日子,不顾学生们健康的人。她年纪大了,无儿无女,沾亲带故的亲戚们成天盯着她的那点钱,指着吃她的绝户,实在没办法了,投靠了个亲戚里最亲的侄儿,用名声给她担保,只为了自己晚年有人照应,身后有人打理,却换来这样的‘回报’。”
周传钰郑重地看向穆槐青,问,“你觉得,即使没有这回事,以匡沛春的人品,真的会用心照应一个年老身弱的老人吗?现在发现了,是及时止损,等以后邱老师走不动道了,她在邱老师面前露出了真面目,到那时发现所托非人,才是真的晚了——”
穆槐青转身一个飞扑抱她一下,猝不及防,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她就松开了,轻快得好像无事发生。
“我脑子笨,没转过来,你这么一提醒,还真是,我得提醒提醒邱老师,也想办法给她找个更好的去处,不能总待在匡沛春那儿。”
周传钰觉得自己可能被吓到了,心跳不止,好一会才平静下来,继续刚才的话,说,“还有校长的建议,我觉得你该试试。”
她认真地看着穆槐青的眼睛,“你也听到了,匡沛春说采购这个位置上从来就没有干净过,走了一个匡沛春,也许下一个就是匡沛秋匡沛冬,你认为这些事情不该发生,或许可以试着去改变规则,我不知道你在犹豫什么,但你对这个结果一定不满意,既然不满意,那就别让它成为结果。”
让它成为开端。
“你相信我能做好吗?”穆槐青问。
不是我能否胜任,而是你是否相信。
“一定。”没来由的,周传钰一瞬间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穆槐青忙着感动,没发觉有人朝两人走来。
那人看着挺面熟的,走近几步周传钰才认出——是旅馆老板。
“小青诶!”极洪亮的声音让穆槐青不得不注意到她。
“我找你好半天了,家里找不见饭馆没你人,菜市场问了一圈都说不知道,结果现在碰上了,你说我这运气好不好?”她一脸庆幸。
见她这么着急找自己,又一脸藏不住的开心,穆槐青就清楚是为着什么事了,朝她笑起来,“是匡紫回来了吧?我现在收拾收拾就去车站。”
“哎呀谢谢你了,就是为这个。原本以为还要过几天,结果,你知道,这死孩子想一出是一出,上午突然和我说快到车站了。哎,也不知道现在去还赶不赶得上……”
“没事丽椒姨,没赶上我直接回来就行,没事儿。”穆槐青爽快应下。
“好好好,真是太好了,我实在是走不开,不然都不好意思麻烦人,”丽椒姨笑着,“不过你记得开你记得找个大点的车子开过去,她那个性子你知道的,铁定得带一堆东西回来,我怕你骑摩托去不好载。”
穆槐青乐了,“好嘞,我把拉菜的车开出去接她。”
“那一定够了,回头我去你家送油钱,就这么说定了。”
“不用——”
说完也不顾穆槐青的推辞,扭头就走了。
和身旁的周传钰相视一笑,语调轻松地开口,“来活了,要一起去车站接人吗?我猜你也是坐火车到了西站然后来仓宁的吧。”
周传钰点头。
闲着也是闲着。来的那天心里烦,一路上也没顾上好好看看。
两人先去了镇西,穆槐青一家三口现在就住在那边。
等见到她口中的拉菜车,周传钰愣了下——是一个小型货车,车头和面包车一样那种,前边是两座驾驶舱,后边是敞篷的,里头还遗留着几片蔫掉的菜叶子。
穆槐青随手捡了几片大的扔地上,放上去个小板凳,凳子腿固定好。
“她等会就坐这儿?”
“当然,她行李放后边,肯定得自己看行李吧。”穆槐青笑得蔫坏。
好吧,反正自己是被邀请才跟来的,可不算故意占了别人的位置。
她一屁股坐上副驾驶。
穆槐青系好安全带,一脚油门。
出了镇中心,走上一条略眼熟的路,这条小公路过了,右转直行半个多小时就是车站,周传钰隐约记得。
不过这条小公路十分颠簸,正经过一个大坑,即使系着安全带,周传钰也觉得自己快颠飞出去,只得紧紧握着头顶的把手。
“这路其实没修多久,早两年也是平平整整的,”穆槐青看出她的不适,速度又放慢了些,“前面屉子里有喉咙片。”
周传钰拉开抽屉,最上边就是一管绿色药片,拧开放一颗到嘴里,凉到呛鼻子的薄荷味炸开,颠得犯迷糊的脑子瞬间清醒。她这才注意到路面盖着一层薄薄的黄沙,问道,“怎么这么多沙子。”
这一路上,公路两边都是正经长着野草的泥巴地,这些黄沙实在来得莫名其妙。
闻言,穆槐青朝着车窗偏头看一眼,解释道,“这路修好之后交通方便了,外边的大货车空着往里开,出来的时候装一满车黄沙,要不了几趟路就轧得稀烂了。”
“是沙场的货车吗?”她问,“也没人管?”
穆槐青摇摇头。
“这没人知道,只知道沙是河边的,”她想了想,“就那天你看到的那条,镇子南边,河边的坡都被挖成沟了。”
一路上没有限高杆。说着,正好迎面过来两辆货车,一前一后,轰隆而过。
留下一地的尘土和裂痕。
上了大路,路面就平整多了,两人侃着侃着就到了车站。
今天车站的人要比那天少,但要在这些人中无目的地找人,找的还是一个不一定会出现的人,还是不容易的。
她和穆槐青守在闸机附近。
“饿不饿?”穆槐青问。
周传钰摇摇头。
说起来好玩,穆槐青总是怕她饿着,算不算开饭馆开出来的职业病?
“我有点饿了,这儿有家小笼包做得特香,”说着就起身,随口嘱咐一句,“不远,你在这儿坐坐,我马上回来。”
“但我和那人不认识,错过了怎么办?”好歹是被人委托来帮忙的,周传钰有点担心。
可穆槐青一笑,像个没长大的调皮孩子,“错过了就错过了,她二十多岁的人了,总不能把自己弄丢。”
看起来她和那人熟得很,周传钰暗想。
她都这么说了,她就稳稳坐着等她回来,不过眼睛还是盯着出站口,即使她并不能认出那个叫匡紫的人。
果然,没一会就见穆槐青走回来了,手里拎着小笼包,还真是香,离着好几步路都闻着味儿了。
原本还不怎么饿,这下给她食欲都香出来了。
穆槐青走近了她才发觉,她身后还跟着一人。
原来这人只是嘴上说说,实则人在包子铺,眼睛一直留意着出站的行人。
那人一身风尘仆仆的模样,却也掩盖不了她沉静稳重的气质。
回想第一天来到小镇时,晚上听见宾馆老板对电话里说的话,大致能猜出,眼前这个就是她那个在城市里混的挺好,却突然非要辞职回来的女儿。
这么看起来混的还真是不错。
“这就是丽椒姨的女儿,叫匡紫。”穆槐青把更小的那袋小笼包递给周传钰。
她是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啊,周传钰暗想。
“你好,我叫周传钰,穆槐青的朋友。”她把小笼包换了个手,伸出右手。
匡紫礼貌回握,礼貌性地笑笑:“你好。”
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相似的气质,穆槐青莫名地不爽,上前不着痕迹地挡开,“顺利接到人了,回家!”
从头至尾匡紫对穆槐青都冷冷的,不过也正好和穆槐青对她的态度对应上了。
周传钰猜测,这两人应该只是熟悉,但关系并不算好,甚至可能有点……差?
三人走到车站停车场,看着仅有两座的车。
穆槐青打开车后的围栏,把她带回来的两个行李箱放上去,然后摆正了小板凳,示意匡紫,那是她的位置。
匡紫站定,看着小红凳、眼前的两人、还有两座的车,留下一句,“麻烦你把我行李运回去,我去坐公交。”转身就走了,留下两人。
其实情有可原,那样酷酷的一个人,蜷在货车后边的小红凳上的样子,周传钰也实在想象不出。
穆槐青无奈朝她摊摊手,“就这脾气。”
“你们俩不熟?”回去的路上周传钰没忍住问了。
“哈!”穆槐青乐了,“可熟了,但不是熟到穿一条裤子那种熟,是见面就要薅头绳干架的那种。”
那就是关系不好了,“像那天匡星和……”
她一时想不起来那小女孩的名字。
“匡星和冯霁,”她笑得更欢了,“差不多,不过比她们好点,至少我妈她妈关系顶好,总得顾着她俩,不能闹太难看。”
“为什么呢?”两家大人这么好的关系,她俩关系却糟糕成这样,周传钰更好奇了。
“嗐,这谁说得清,八字不合吧大概,她第一次见到我就把我脑袋上咬出了血印,牙都没长齐呢就这么坏,怪不得我不爱见她。”
能打得有来有回,那她俩年纪应该差不多。
“牙没长齐时候的事情你都记得?”周传钰笑着问。
穆槐青一愣,转而也笑了,“是从俩妈妈那儿听说的。”又补充道,“总之我不会骗你。”
周传钰笑笑,不应这句意味不明的话。
“哎呀,真是麻烦你了,还专门搬上楼,死沉两个行李箱。”丽椒姨向她俩千恩万谢,一定要留他们吃午饭,“你不吃你这朋友总饿了吧,都留下来吃点吧,帮了我这么大的忙。”
“不了阿姨。我也不太饿。”周传钰推辞。
其实她自己倒是没所谓,但就这俩人的关系,想着她们一桌吃饭也怪尴尬的,就跟着回绝了。
“是啊,本来也没帮上什么忙,这不,行李回来了人没接回来。”穆槐青笑着说。
八成人还坐着公交车在回来的路上。
“没事儿,本来也是想到她行李多才麻烦你的,她清清爽爽一个人坐什么车都没差。”丽椒姨一脸不在意,“那你们都不来我就不硬逼着你们了,不过这钱你得收下,拿去加油。”
“那我也不和您客气了,马上揣兜里。”穆槐青笑道。
“哈哈!就是怕你跟我客套,收着吧!”
“丽椒姨你忙着,我们先走了!”
“现在饿不?”
周传钰摇头,“还好。”
这会是真不饿,那小笼包太好吃了,周传钰多吃了几个。
以后离开这里去车站了一定多买点,带到车上吃。
“那我们就不在外边吃现成的了,去你那儿做饭吧。”
“也行。”
倒不是她答应的勉强,而是她实在摸不明这个房东为什么这么爱给租客做饭。
不过做得挺和胃口就是了。
周传钰发现,即使自己从来没有提过,她却慢慢记下了自己爱吃的食物,甚至可能连偏好口味都摸清了。
就比如今天,看着她备菜,她每个菜都是自己爱吃的,清淡爽口。
房东在忙前忙后,她也不好意思坐等开饭,就留在厨房帮忙打下手。
其实要说厨艺,周传钰也不赖。一个人生活那么多年,要没点厨艺早不是穷死就是毒死了。
但是自从来了这里,周传钰就很少下厨了,她感觉自己要被养废了。明明到了个举目无亲的偏远小镇,怎么生活质量不降反升啊。
“终于知道为什么有人总想着找个会做饭的人一起生活了,饭来张口真是好啊。”周传钰打趣着说。
不知为何,她被穆槐青禁止帮忙,每次对方做着饭,她就只能在旁边陪着聊聊天,也算是出了份力。
正往锅里放着盐的穆槐青听了这话,不由手一抖,放多了。
她不动声色地把锅里的盐粒铲出来一半,又多铲走一点,余光看周传钰一眼,迅速把锅铲上的盐往废水桶里一甩,状似平静地反问,“你觉得和别人一起生活的好处只有吃饭方便啊?”
“只能想到这个,其他的都是坏处了吧?”周传钰随口答。
在她看不见的角度,穆槐青脸上笑意黯淡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