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好几天,穆槐青都忙得脚不沾地。
她实在太忙了,忙到周传钰都怀疑,她是不是都不用睡觉的。
听匡星说,她天不亮就去市里收猪肉,然后回镇上菜市场,置办小菜,送到饭馆,有时还得负责理菜、看顾生意……
换旁人早忙得团团转了,她打理得有条不紊不说,还叫上匡凤,把账目套出了个十之七八,抽空还能跑来关照周传钰,要么是送物件,要么是送饭,要么直接给她现做一顿。
这天早上起床,周传钰看了眼闹钟。还有半个小时,某位房东就该给她送早餐来了。
周传钰就纳闷了,三位数的房租,全塞房客的嘴里了,八成房东还倒贴钱,甚至不容拒绝。
要不是她家饭馆开得挺红火,周传钰都得质疑她的算算数的能力。
七点十分,提前了二十分钟,木质大门被扣响。
“是我!”
其实她知道是她,但她总要喊两声,说是更安全。
嗯。和儿童绘本里的故事挺像,就是有狼和兔子的那个。
最开始被她叫名字时,周传钰还觉着挺别扭的。怎么说呢,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一群素昧平生的人中,她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她的名字,那么自然,好像她周传钰从来就属于这里,而不是什么异乡人。
周传钰洗漱到一半,拿着擦脸毛巾,开了门。
“今天这么早?”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对方看起来蛮兴奋的。
果然。
“学校采购那事证据拿全了,今天要过去,当着校长,和匡沛春当面对质。”她眼睛亮亮的,看着她,“你想去看看吗?”
“去。”
这里的日子安静是安静,就是过于安静了。人闲了就想往热闹地方钻。
到了校长办公室门口,周传钰心里暗想,真没来错地方——整个办公室,有站有坐五六个,穿布鞋的、穿皮鞋的、冷脸的、赔笑的、焦灼的,个个不同。
现在还走进来个生面孔——周传钰自己,以及一脸胜券在握的穆槐青。
看来没个结果是不可能的了。
看来今天一定得论出个是非对错了。
两人刚走进去,芳姨就从会客沙发上起身,凑近几步。
屋子里暗流涌动,隐隐分割成两个阵营。
倒着茶的应该就是校长了,看着神采奕奕,透着十足的亲和力,一副丝毫未察觉到气氛的微妙之处的样子。清香的茶水在她手下缓缓入杯。
她一回头,看见穆槐青身边的周传钰,微愣。
而后,两杯茶水放在空座位前,伸手示意两人入座,笑容温和。
“大概的情况我明白了,账本吴主任刚拿来,至于怎么处理,还得看对账结果。”她站在办公桌前,面朝大家。
吴主任打开公文包,拿出账本,几双眼睛都盯着她。
“校长!我家的账本全带来了,都给你们看!”郭巧风人还没走到,隔着几道墙,声音先闯了进来,“一定要好好查,不然我就被这个姓匡的害惨了!看我怎么收拾她!个掉钱眼里的东西黑心黑肺咒她嗓子眼里长疮……”
同样姓匡的匡瑛尽力收敛存在感,往角落里挪挪,生怕巧风姐回过神来会尴尬。
“嘶—”穆槐青头痛,轻吸一口气,嘀咕,“谁给喊来的,不怕她和匡沛春干仗啊?”
芳姨坐在旁边,缩缩脖子,半举起手,“我,我想着她也不是那头的人,聊着闲篇就提了一嘴……”
“真打起来你得负责拉架,她是成天扛着半扇猪跑的人,我拉不动。”
“那我也不拉了,干脆让巧风把她揍成猪肉丸……”
匡瑛笑出声。
校长也轻咳一声,“注意影响,做大人的,别喊打喊骂的,带坏孩子们。”
“哐——”郭巧风推门而入,“那我出学校了捡个没人的地儿,偷摸给她两拳,绝对不让学生看着。”
众人不好应声。郭巧风也不坐,把自家账本摊在茶几上,紧挨着吴主任带来的黄皮账本。
穆槐青也从兜里掏出个笔记本,巴掌大。摊开来摆在另外两本旁。
“几乎所有的供货商和学校的交易记录都在上面,还有她们的签名。”
周传钰看向穆槐青,她不免有些惊讶。
要知道,生意人最重要的无非就是资金和账目,不仅仅是遮羞,更是防止进货渠道被竞争对手得知。
在这种情形下,她们仍能拿到这些,还如此齐全,大家对这对母女的信任可想而知。
算账的把算盘拨得飞快。
听说这人是镇上有名的老账房,不管多乱的账她都能厘清,假账也一揪一个准,更何况这些互为参照的账目。
老账房时不时手点点嘴唇,再用指头捻开纸页,抬着老花镜眯眼看。办公室里安静极了,时不时算盘珠子噼啪响,众人一岔不岔地盯着。就算是郭巧风,也只是凝神看。
“哐——”门被谁大力推开,门板撞到墙上,又往回弹,直直撞上推门人,“嘶——”
“噗—”不知是在座哪位没憋住,笑出来半声。
“她怎么提前来了?”穆槐青纳闷。
按照计划是她们整理完账本,证据确凿了再来和匡沛春掰扯,哪想这才刚刚开始,她就站在了门口。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芳姨就赶紧摆手,“这回真不是我。”
穆槐青和匡瑛还是看着她。
“真的,我拎得清,不是和谁都聊闲话的,鬼知道她怎么这么早跑来了。”
“怎么?你们背后捅我刀还怕被我发现啊?”
匡沛春走进来。
沙发已经被坐满了,她也不听校长招呼,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一副没有沟通余地的样子。也不知是破罐破摔,还是真如芳姨所说,有人给她兜底。
与她们的对峙氛围不同的是,老账房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艺术里,浑然感受不到微妙氛围似的,沉浸式看账本,噼里啪啦声引得匡沛春眯眼看。
这是周传钰第一次直观地面对匡沛春,先前单方面的“几面之缘”,虽说不足以让她了解她的为人,但至少从表面上看,她算是个八面玲珑的人,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一直安稳揣着这份活。
可是看眼下她的样子,却不是这样。
也许是面具被不留情面地撕开,还没有一点余地,她恼羞成怒了。
这恰恰说明,她们的指控必然是正当的。
匡沛春听着算盘声、翻页声,眉头越皱越深,表情愈发烦躁,一个起身,箭步冲到茶几边,挑了本账册就撕掉一甩。
好巧不巧,正好甩向周传钰,她稍稍一闪,“啪”的一声——没闪开。
“疼不疼?”穆槐青赶紧站起来,像母鸡护崽一样把她拦在身后。
她摇摇头,倒是没什么感觉,就是挺出人意料的。
明明自己来旁观,结果突然被来了一下,明明要摔也是摔穆槐青身上最合理啊。
看着穆槐青站起来,匡沛春突然确定了目标,果不其然,火力全集中在她身上了,眼神恨不得盯穿这个人。
“来的路上我还纳闷,是谁这么爱多管闲事,管到我头上来了。果然和你妈一个德行,最爱管别人的闲事,怎么,马路牙子上捡回去一个还嫌不够,还想把采购的差事从我手上捡走?”
穆槐青站不住了,攒着劲要给她来一下,匡瑛正欲起身拦下,却见坐在她身前的女人轻轻拉住她,眼底深深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穆槐青被周传钰拽了一下,很快冷静下来。
她是冷静下来了,匡沛春却愈发癫狂,她从地上捧起一大把残账,脸上是恨恨的讽刺。
“怎么,戳到你痛处了?好人装不下去了?”她笑得诡异,“就算你拿到了这个差事又能怎么样,还不是像我一样,像以前这个地方的所有人一样,你以为是正人君子,瞧不起我们这些讨生活的,我就看着,看你能好到哪里去!”
一把残页被扬向空中,一本烂账落在地上。
与此同时,老账房也搁下算盘,掏出支圆珠笔,在笔头哈两口气,在纸上刷刷写,薄薄两张纸,一张交到校长手上,一张留在茶几上。
至此功成身退,带着她的算盘扬长而去。
穆槐青拿起纸,几人传阅着。
周传钰却不忙着看。
校长看完纸上的字,一抬头,就见沙发上面生的女人正无言地看着她,和她手上的纸。
她一愣,随后莞尔一笑,把纸朝她递过来。
周传钰也大大方方接了。和穆槐青手上的比较,虽说大差不差,但这张的数额要清晰许多。
在座的都心下了然。
“果然,算了一辈子账的人就是不一样,都算成人精了,出手就是两份账。就是没算到转头校长就给我们看了。”芳姨拿着两张纸,指着不一样的位置给杰姨看,边看边啧啧啧。
校长直到她是个爱说玩笑话的人,也不和她急眼。
其实如果真不想给其他人看,那位老账房有一万种办法,让它避人耳目地出现在校长手里,可她没有这么做。
也没有直接一张纸写明。
回想着她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周传钰倒真有点佩服这个“人精”。
“零九年秋季学期……一零春……秋……”杰姨细致地统计着纸上的数额,显然,越往后数越大。
人心不足蛇吞象。
最开始两年还算老实,最近一年的数却陡然增加,比以往所有年份加起来都要大。
也难怪旁人发觉。
“自作孽啊……”芳姨一同埋头算着,嘀咕两句。
“我自作孽?”匡沛春一把拍在茶几上,几乎震碎上面的绿毛玻璃,“有本事你去算算!算算零五年以前,看看我前面的那几位兜走了多少?你们以为赶走了我会好到哪里去?下一个、下下个、再下个、每一个,只要她是人,就不可能变,永远都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还有你,”她突然疯癫一样朝着校长,“你当时说得好好的,最后就这样伙同她们整我?你对得起我姑妈!?”
眼见她开始胡言乱语,吴主任上前搀住,半扶半拉地往外走。
看着她咒骂着走远,几人神情才松懈下来。
“这事既然证据确凿,学校也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校长站在众人面前,郑重承诺。
芳姨听见这话,一句赶一句,马上回问:“需要多长时间?校长,不是我逼你,是没个具体日子大家心里都不踏实,总不能让她干了坏事还拿着黑心钱该吃吃该喝喝吧?”
“那不能,证据都齐了,这月下旬之前一定处理好。”面对芳姨直白的询问,她爽快回应,不打马虎眼。
“今天谢谢大家能抽空来帮忙,麻烦了,我也代表学校向你们道歉。”说着她微微鞠一躬。
临出门了,周传钰看一眼往外走的几人,发觉穆槐青没跟上,便停住,回头。
校长不知何时叫住穆槐青,嘱咐着,“今天她说了些混账话,你就当没听过,别被弄坏了心情。”
“没事,我就当闻着个屁,没放心上。”
“那就好,你忙你的去吧。”
穆槐青却不挪动,一脸不知当说不当说,但其实她一定会说,“今天这事,不会全校公布了吗?”
不止她,周传钰也发觉,从头至尾,校长承诺的解决方案里面没有一点公开的意思。
“我这么做有我的道理。”她走到那面贴满锦旗奖章的墙壁,手悬空拂过几个褪色严重的奖状,而后回转过身。
第一次,周传钰第一次在她眼里看见了踟蹰,片刻无言,她深叹一口气,朝穆槐青道,“算了,糊弄不过你。”她上前关办公室的门,见周传钰杵在门口没走,便拍拍她的肩,“那你也进来听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