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灵台上,裴涯的眼睫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刺目的光线让他下意识眯起眼,模糊的视线艰难地聚焦——
最先撞入眼帘的,是姜煦那张熟悉的脸庞。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慵懒、此刻却写满了深刻担忧与紧张的脸。紧蹙的眉头,紧抿的薄唇,还有那双一瞬不瞬紧盯着他、几乎要将他吸进去的深邃眼眸。即使在模糊的视线里,那份因他而起的焦虑也清晰得如同烙印。姜煦的脸离得很近,帅气的轮廓在逆光中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关切。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虚脱,仿佛整个身体都被掏空,连动一根手指都重若千钧。意识刚刚回笼,那排山倒海般的无力感便疯狂席卷而来。然而,在看到姜煦脸的这一刻,一股强烈的冲动猛地冲上喉咙——他想告诉他,他回来了!他拼尽全力,终于从那个鬼地方爬回来了!他想看到姜煦脸上担忧褪去、换上如释重负的神情!
“我……”一个微弱的气音刚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甚至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未能成形。那排山倒海般的无力感便彻底冲垮了他勉强维持的清醒和开口的力气。他甚至没能看清姜煦因为捕捉到他睁眼而瞬间亮起的、充满希望的眼神是如何因他再次闭眼而转为更深的惊惶。眼前一黑,裴涯再次彻底失去了知觉,手中那截冰冷的寂灭之核依旧被无意识地紧紧攥着。
“醒了!裴涯小友醒了!”常妙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几乎要破音。她眼中精光暴涨,心中狂澜翻涌:成了!天佑祖青之裔!启元之种已现,裴涯竟也真的成功取回了神木心核!三仪所需之物皆已齐备,只待最后一步启灵仪式!狂喜几乎要让她失态,但越是接近目标,越要沉得住气!她深知此刻绝不能急切,任何操之过急都可能引来变数,尤其是那个手握启元之种、心思难测的姜煦!
“快!”常妙瞬间收敛了外露的情绪,声音恢复了长老应有的威严与沉稳,但语速依旧透着急切,“将两位小友小心移入‘静澜居’,务必轻稳!巫医随行待命,所需灵药、滋补之物即刻备齐,不得有丝毫怠慢!”她亲自指挥着,目光扫过昏迷的裴涯和看似虚弱却眼神清明的姜煦,脸上堆满了无懈可击的关怀,“二位小友劳苦功高,耗损甚巨,务必好生静养恢复!有任何需求,随时禀报老身!”这番安排,关怀备至,面面俱到,既是做足姿态安抚姜煦,也是将这两个关键人物置于自己最可控的范围内,为即将到来的仪式做好万全准备。
姜煦在裴涯睁眼的瞬间,心便提到了嗓子眼。他强撑着精神,目光紧紧锁在裴涯身上。看到裴涯只是因力竭而再次晕厥,呼吸虽然微弱但还算平稳,再看到他手中紧握的那截散发着奇异死寂气息的“焦炭”,姜煦一直悬着的心终于重重落下。
试炼……成了!裴涯回来了!
这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一直被意志强行压制的力竭感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袭来!他本就刚从启元试炼的生死边缘挣扎回来,神魂与身体都处于崩溃的边缘,方才为了感知和影响常妙的情绪,又屡次强行调动启元之种的力量,早已是强弩之末,全靠对裴涯安危的极度担忧在硬撑。此刻确认裴涯无性命之忧,那根绷紧的弦一断,无边的疲惫和虚弱瞬间将他淹没。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不行……不能倒在这里!姜煦猛地一咬舌尖,尖锐的刺痛和血腥味刺激着神经,让他即将涣散的意识强行凝聚了一丝清明。他必须保持清醒,至少要撑到常妙将他们安置到那个所谓的“静澜居”——一个相对独立、可以暂时喘息的地方。
他绝不能将自己和毫无意识的裴涯,完全暴露在常妙及其手下那毫无遮拦、如同蛛网般无处不在的视线之下。强忍着神魂撕裂般的眩晕和身体每一寸都在哀嚎的疲惫,姜煦用尽最后一点意志力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他的目光警惕而锐利地扫过蕴灵台上每一个忙碌的身影——常妙那看似关切实则灼热的目光、护卫们训练有素的行动、巫医眼底的探究……直到他被小心翼翼地抬离那冰冷而充满算计的蕴灵台,送入一间精心布置的房间。
房间温暖舒适,熏着安神的淡香,柔软的床榻、温润的玉枕、灵气氤氲的灵泉摆设一应俱全,堪称奢华的休养之所。然而,这份舒适落在姜煦眼中,却处处透着精心设计的囚笼意味。他能清晰地“感知”到空气中残留的、属于常妙那混杂着急切与掌控欲的微弱情绪痕迹,仿佛无形的丝线缠绕在精致的家具和帷幕之后。这“静澜居”,不过是另一处更华丽的监视点罢了。
看着最后一名侍从躬身退去,并“贴心”地从外面带上了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姜煦紧绷的心弦才终于松弛了一丝。他强撑着几乎散架的身体,踉跄着挪到门边,用尽力气将门栓落下,又仔细检查了窗户的插销,确认暂时隔绝了外界的视线。做完这一切,他已是汗透重衣,眼前阵阵发黑。
他喘息着,几乎是爬回了那张宽大的床榻边。裴涯静静地躺在那里,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平稳悠长,如同陷入最深沉的安眠。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姜煦心中那根一直绷紧到极限的弦,终于彻底松开了。所有的算计、警惕、强撑的力气,都在这一刻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无尽疲惫和对眼前人平安的确认。
他费力地挪动身体,在裴涯身边轻轻躺下,小心地不去压到对方。然后,他伸出自己那只同样冰凉、带着细微颤抖的手,摸索着,坚定地握住了裴涯放在身侧的手。
掌心相贴的瞬间,裴涯手心的冰凉和他自身因虚弱而产生的寒意交织在一起,却奇异地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安稳感。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裴涯脉搏沉稳的跳动,那份属于生命的律动,如同最温暖的暖流,瞬间驱散了寂灭之核残留的虚无寒意和他心头最后一丝不安。仿佛只要握着这只手,确认这个人还在呼吸,还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那么无论外面有多少算计与监视,都暂时变得不再重要。
“终于……”一个无声的叹息在心底滑过。姜煦甚至没有力气再去看一眼裴涯紧握在另一只手中的那截寂灭之核。沉重的眼皮如同灌了铅般垂下,最后一丝清明彻底消散。他紧握着裴涯的手,身体彻底放松下来,意识毫无抵抗地沉入了无边无际、毫无梦魇的黑暗之中。这是他自试炼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放下一切戒备的沉眠。
二人这一场沉眠,仿佛要补回之前耗尽的全部生机,竟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当姜煦的眼睫微微颤动,意识从深不见底的黑暗中缓缓上浮时,窗外已是又一个黄昏。橘红色的夕照透过精致的窗棂,在室内投下温暖而慵懒的光斑。
姜煦缓缓睁开眼,适应了一下光线,随即自然地侧过头。裴涯依旧沉睡在他身侧,面容在暖光下显得平和了许多,呼吸悠长而安稳,那份令人心悸的死气已然褪去,只剩下沉眠带来的宁静。姜煦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伸出手指,动作熟稔地搭上裴涯的腕脉。指下传来的脉搏虽然不算强健,却平稳有力,如同深潭之水,沉静而充满内蕴的生机。很好,只是在深度恢复。
他目光扫过裴涯那只紧握的手——那截漆黑的寂灭之核依旧被攥着。这东西散发的虚无死寂感虽然存在,但似乎被裴涯自身转化后的某种力量中和了大半,不再像之前那样咄咄逼人地汲取生机。姜煦伸手,动作轻巧而稳定地将那冰冷的“焦炭”从裴涯无意识放松的指间取出,随意地放在了自己这边的床头柜上。启元之种安静地躺在他怀里,散发着温润的暖意。
腹中的饥饿感和干渴感提醒着他身体的恢复进度。姜煦利落地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酸软感已减轻大半。他走到门边,拉开了门。
门外,两名祖青护卫如常值守,见他出来,立刻躬身行礼,态度恭敬:“姜公子醒了。巫医已来看过,裴公子脉象平稳,正在深眠恢复。您二位的饮食已备好,这就送来?若有其他需求,请随时吩咐。”
姜煦点了点头,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慵懒:“嗯,送些吃的喝的就行,清淡些。”他语气寻常,仿佛只是住在普通客房的客人吩咐侍从。
关上门,姜煦并未立刻去窗边,而是靠在门后,目光落在床头柜的寂灭之核和自己怀中的启元之种上。一个清晰的念头在彻底清醒的脑海中浮现:为何能安然沉睡?常妙非但没有趁他们昏迷做手脚,反而安排得如此妥帖?巫医诊脉、守卫“保护”、饮食周全?祖青之裔与他们,核心矛盾在于被利用去完成“三仪”。常妙几次三番设计,目的都是为了这两样东西和最后的仪式。现在,启元之种在他姜煦身上,寂灭之核也由裴涯成功带回并在他掌控中。这两样物品,是完成那启灵仪式不可或缺的核心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