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丝毫犹豫,姜煦再次抓起了那枚染血的短针。无视手臂的疼痛,他以针为笔,以血肉为卷,在靠近心口的小臂内侧,一笔一划、深可见骨地刻下了六个字:
裴涯,此生挚爱。
每一划都带着决绝的意志,仿佛要将这个名字连同那份情感,永远镌刻在自己的骨血之中。鲜血顺着臂弯流下,滴落在冰冷的土地上。
刻罢,他眼神冰冷地扫了一眼那枚象征使命的“生之种”。常妙想要的?他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手腕一翻,白种被毫不犹豫地塞入怀中衣襟深处。
随即,他小心翼翼地托起那枚象征着反抗与真心的金色种子,如同捧着自己跳动的心脏。迈步,踏上了那条由试炼规则铺就的白色小径。
脚步落下的瞬间——嗡!
周遭的混沌如同碎裂的镜面般轰然崩塌!冰冷、嘈杂的现实感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神庙特有的石料气息、长老们急促的吟唱声、还有蕴灵台冰冷的触感……一切都回来了!
“呃!”剧烈的疼痛从手掌和小臂同时爆发,让他闷哼出声,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意识彻底回笼,手中黏腻的鲜血提醒着他方才的惨烈。
然而,他的五指,却以一种近乎痉挛的力道,死死地、牢牢地攥着!掌心传来的,是那枚棱角分明、带着他体温与心意的——金色种子!
金种的光芒,透过他指缝间的血迹,微弱却无比坚定地闪烁着。
常妙的眼睛在姜煦睁眼的瞬间便死死锁定了他。当看到姜煦手中那枚光芒流转、散发着神圣温暖气息的种子时,她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抑制的狂喜!成了!启元之种终于凝聚成型了!而且看这光芒的纯粹与强度,远超典籍记载!
“叶森!速为姜煦小友处理伤势!”常妙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激动,但语调已努力恢复了几分平时的沉稳。她快步上前,亲自来到蕴灵台前,脸上努力维持着一种长辈的欣慰与郑重,但那眼底深处的热切几乎要溢出来,语气带着刻意强调的庆幸与认可:“恭喜小友!贺喜小友!神佑之人,果然不负天命!您成功通过了‘启元’试炼!”她的目光如实质般扫过金种,又迅速克制地移开,试图让自己的话显得更具分量,“此试炼玄奥莫测,开启契机皆源于心念。想必小友对裴涯小友的牵挂至真至诚,这份渴望他平安归来的心意感天动地,竟自行引动了秘境,实在是……天意眷顾!您能安然归来,实乃祖青之幸,神木之幸,此乃大吉之兆!”
就在常妙话音落下的瞬间,一种奇异的感觉窜过姜煦疲惫不堪的身体和意识。那不是视觉或听觉,更像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直觉,无比清晰地“捕捉”到了常妙此刻翻涌的情绪:那强行压制的狂喜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贪婪如同实质般缠绕在启元之种上,更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焦虑——对仪式未完成的焦虑,对他可能失控的焦虑,以及一丝极力掩饰却无所遁形的……心虚。这些复杂的情绪像一幅色彩浓烈、线条混乱的画,直接投射在他的感知里。他甚至能感觉到,与自己怀中所藏的白种微微共鸣,仿佛一条无形的丝线,连接着他与常妙的情绪波动。一个念头悄然升起:他似乎可以……轻轻拨动这根弦?
她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将视线投向旁边昏迷的裴涯,语气转为沉稳的安抚:“姜煦小友不必过度忧心。裴涯小友的状态,在老身与众长老倾力护持之下,已然大大稳定!虽离完全脱险尚有距离,但最凶险的关口确已渡过。以他的根基和意志,定能逢凶化吉,不久便会醒来。”这番话她说得笃定而恳切,仿佛之前的算计不过是必要的考验。
常妙此刻的姿态虽放低,却竭力维持着一族长老应有的体面。这份刻意的亲近与安抚,源于她内心的多重算计:首先,她几次设计让姜煦进入试炼,她心知肚明。此刻成功在望,必须稳住这枚关键棋子,确保其配合,避免前功尽弃。其二,“启元”虽成,但“三仪”启灵仪式尚缺最后一步,最好还是交由这三位共同完成,才能保证唤醒神木的成功率。姜煦的配合是绝对前提。其三,她深知成功通过神木试炼者,必触及一丝法则本源之力。眼前的姜煦虽看似虚弱,但手握启元之种,谁知道他掌握了什么未知的力量?在这最后关头,她绝不能与一个可能身负神木法则眷顾的人交恶。拉拢、安抚,是唯一且必须的选择!
姜煦的目光掠过常妙那张努力维持着庄重、却难掩眼底热切的脸,最终落在身下裴涯苍白但呼吸确实平稳了些许的脸上。紧绷的心弦终于极其轻微地松动了半分。还好……还好他来得及回来,裴涯还在这里,没有消失。
常妙说得没错,裴涯的状态看起来比之前那被红芒折磨的惨状要好上许多。这份“好转”,让姜煦心中冷笑更甚——若非裴涯有所起色,常妙怎敢如此笃定地安抚他?
他面上却丝毫不露,依旧维持着那份因试炼折磨而显得格外苍白脆弱、又因裴涯未醒而忧心忡忡的模样。他将藏着金种的手收入怀中,却在暗中拨动情绪之弦,他尝试着将心中那份冰冷、警惕和决绝,混合着对裴涯的极致担忧,极其隐晦地、如同投入水面的微小涟漪般,顺着那无形的“情绪丝线”传递过去。他清晰地“感知”到常妙接收到了这份信息——那是一种强烈的、带着孤注一掷意味的威胁信号,精准地击中了她最深的焦虑点:种子和裴涯的绑定。姜煦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虚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常妙长老……”他喘息了一下,像是耗费了很大力气,“裴涯……他若不能醒来……活着走出这里……”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手中的金种,又看向常妙,语气陡然变得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那么这枚种子……你们……永远也别想得到。”
这番话,气势远不如他之前暴怒时的凌厉,甚至透着一股力竭后的虚弱感。听在常妙耳中,却更像是姜煦在绝望边缘发出的、最后的、无奈的威胁——他唯一的筹码似乎只剩这枚种子,而裴涯的生死成了他交出筹码的唯一条件。然而,这份“绝望无助”的虚弱感,正是姜煦通过那新生的感知能力,刻意引导并放大了她所接收到的信息,让她更加笃定自己的判断:姜煦已是强弩之末,只剩谈判一途。
常妙心中悬着的巨石,终于落下了大半!她最怕的就是姜煦不顾一切地鱼死网破。如今他愿意谈条件,愿意以种子换取裴涯平安,这简直是天大的转机!
“小友何出此言!”常妙脸上的郑重之色更浓,语气带着安抚的力度,“裴涯小友吉人天相,有神木庇佑,更有我等全力护持,定能安然归来!你且安心在此休养,恢复元气。裴涯小友的安危,便是祖青此刻的头等大事!待他醒来,便是神木复苏、万物同庆之时!”她的话语依旧充满保证,但少了那份夸张的诱哄,更像是一种郑重的承诺,心中盘算的却是如何尽快促成最后的启灵仪式。
姜煦闭了闭眼,仿佛疲惫至极,不再言语,只是那只拨弄无形之弦的手在微微颤抖。
裴涯这边,最初那撕裂神魂的剧痛已然熬过。他如同一具被抽空灵魂的躯壳,机械地挥舞着意志铸就的利刃,将源源不绝灌入身体内的诅咒与怨毒劈开、斩碎、彻底转化。那支撑他的唯一执念——“活着见到姜煦”——在无数次重复的砍伐中,也仿佛被磨去了鲜活的色彩,只剩下一个冰冷而模糊的烙印。表面的“稳定”之下,是生机的流逝。他几乎忘却了自身的存在,只余下一种近乎本能的破坏欲,驱使着麻木的肢体不断挥砍,沉沦在无边无际的负面汪洋之中,离彻底湮灭仅一线之隔。
就在意识即将滑入永恒的黑暗深渊之际,一股截然不同的情绪陡然穿透了厚重的污浊,精准地刺入他濒临枯竭的心核!
“裴涯,我在等你。”是姜煦!
那声音并非通过耳膜,而是直接在心间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暖与坚定,如同寒夜中骤然点亮的炬火。
这缕来自姜煦的意念,如同最纯净的清泉,瞬间涤荡了蒙蔽心神的迷障!裴涯濒临溃散的神魂猛地一震,如同溺水之人被狠狠拽出水面!巨大的后怕与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汹涌袭来,他双腿一软,彻底脱力地瘫倒在地。
意识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艰难地抬起头。眼前,那株庞大无匹、纠缠着无尽怨念的巨树,已被他引燃的业火焚烧殆尽。曾经妖异刺目的红光已消失无踪。在焦黑的、兀自冒着青烟的庞大灰烬中央,一物静静悬浮。
是一段通体漆黑、形如焦炭的木头,仅有巴掌大小。它表面没有任何光泽,只有一种深邃到极致的幽暗,仿佛能吞噬周围所有的光线与声响。这不是诅咒的残留,而是诅咒被彻底焚尽、转化后,留下的最纯粹的“结果”——一种绝对的、真空般的“寂灭”。它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感,如同万物终结后的永恒虚无,不带任何情绪,却蕴含着令人心悸的、终结一切的力量本质。
裴涯躺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贪婪地汲取着劫后残存的每一丝力气。待到气息稍匀,他才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几乎散架的身体,踉跄着站了起来。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他走向那堆巨大的灰烬中心,伸出伤痕累累、仍在微微颤抖的手,握住了那段奇异的“焦炭”。
触手冰凉、坚硬,带着一种绝对的死寂感。握住它的瞬间,裴涯感觉自己周身的生机仿佛被无形地抽离了一丝,沉入那无边的虚无之中。但他握得很稳——那些狂暴的诅咒与怨毒,早已被他转化殆尽,这纯粹的寂灭之力,反而无法再动摇他分毫。
裴涯紧紧攥住这代表“终焉”的寂灭之核,目光投向灰烬尽头悄然出现的一条蜿蜒小路。
他踉跄着,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向出口走去。劫后余生的庆幸迅速被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取代——一股熊熊燃烧的、纯粹的不爽!
那株该死的神木!那场所谓的“试炼”!把他像工具一样强行拖入这绝境,耗尽心力,榨干生机,只为得到这截破木头!
等出去,定要亲手劈了那眼瞎心盲的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