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雪了。”里正夫人抱着睡着的小女儿待在暖和的灶前,望着外间又下起来的雪,忍不住道:“今年这雪下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不知道啊。”马里正伸出手,在靠近灶的地方放了一会儿,又缩回手摸摸自己:“应当这样想,今年虽不好过,但明年应当好过了,下了这雪,明年收成应当好些。”
马山望着灶:“那也得能度过今年才行啊,村头马秧家的小子便因着高热没挺过去,那孩子没满三月,连个名儿都没有。”
“大人都受不了的天气,小孩儿哪能受得住,只盼着雪停我出去巡田时,咱这的人家家里都没有哭声。”里正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幸好崔赢不在,不然就他家那个情况,被困在家里都没甚粮食,现在入了军伍,好歹吃食方面是有的。”
“崔哥也入伍三四月了,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我有些想他。”
马里正:“他是募兵,过得应当是比你好的。”
马山叹了口气。
寒风呼啸,遮盖了这声叹气。
白雪覆盖的地面上,一行人着缊袍穿鞮,不快不慢地往扬化郡郡治桦阳县的方向行进。
领头的王军侯抬头看了看天气:“雪下大了,我们得赶紧到达府蓝县。”说到这他往手心哈了一口气,又撑着树枝继续走。
声音太小,风的掩盖下,在后面的一群人基本没怎么听见。
崔赢暗暗标记下府蓝县这一处地点,心头对宣威郡库藏县到扬化郡桦阳县的路线终于有了点数。
扬化郡应是在宣威郡西北部,邻壤而立,从库藏县出发,到现在已经经过了六个县十六个亭,此时他们在扬化郡内,府蓝县则是他们要前往的下一个县,不出意外的话,他们要在这个县里休息一晚。
抬手把耳朵往头巾里塞了塞,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呼出一口白烟,在白得刺眼的雪中行进。
冻倒是没有特别冻,没有雪化的时候冻,但是白也是真的白,能让人失明的白。一直从早上走到晚上,这中间也没有歇一口气,全凭着意志力在撑,队伍后面许多人极小声地在抱怨,他都能听到,他不信军侯听不到。
这位当初去青松县领他们回来的王军侯不知如何得罪了郡尉,这次又被派来带他们前往西北军报道。
这种做好了无功做差了有过的活,向来落在没背景的老实人身上。
崔赢走得脚底板发热,但小腿以下的部分却有些僵硬。
因着下雪,也点不燃火把,风雪中行军,便只有跟着军侯埋头走,走到他脑子都不怎么动了时,前方终于出现亮光,粗重的呼吸声从身后传来,大家应该都松了口气。
恰在这时,军侯的声音出现:“这是观山亭,我们的目的地是府蓝县,莫做停留。”
说着,像是意识到自己声音不够大,王军侯又重复了一遍。
后面的队伍里便有人道:“这般大雪,为何不能在亭中休息,等明日白日雪停了再出发。”
还能是什么原因呢?一个亭塞不下他们这些人,同时里面物资也不够呗。
王军侯并未回答原因,他就像是没听到一样,依旧带着队伍往前走。
崔赢倒可以答,但他挺累,不想在这方面耗费力气。
隔了一会儿,那声音再次出现:“为何不在亭中休息?”
这时又有另一个声音答:“还能是什么原因,军侯说什么便是什么,怎还有质疑长官决定的?”
“观山亭住不下我们。”崔赢把支撑走路的树枝立在地上,偏头回看,忍不住了:“废话那么多,怎么不走快点!还是少说话留点力气吧。”
那人还想再呛,抬头一看是崔赢,又把脖子缩回去。
王军侯不会在材力训练上和他们比拼,但崔赢是真可能,这人材力试把另一人踹出去时,他就在一旁测矛试——
队伍安静下来,一行人就这样路过观山亭,朝府蓝县的方向前进。
及至亥时,他们终于到达目的地,验明身份,入住县里分给他们的营区后,崔赢把随身携带的衣服和布衾拿出来裹着,又往身上盖了些营房里的干草,才缓缓动了动小腿。
小腿在发热,连着脚底板都是热的,他把腿和脚都缩进布衾里,轻轻呼出一口气。
难怪都说当兵苦,这种大雪天都要行军,他不苦谁苦呢,他现在甚至都懒得去数自己脚上有多少个水泡,反正破了又长、长了又破,起初还疼,后来天气越来越冷,似乎也不怎么疼了。
幸好他不怎么生冻疮,邱虬一个熊一样壮的汉子,因着冻疮,经常被痒得嗷嗷叫。
要说他和邱虬也是倒霉,他们那个伍五个人,就他和邱虬被写上了这批送往西北军的新兵名单,现在要在这冰天雪地里行军,那另外三人倒是舒服得多,他们便是之后真要来西北军,估计也要等到年后**月大都试之后了。
石留不在这一批,材力试时和他对战的家世不错的严学也不在这一批,前些日子白日没下雪时他问过几个人,俱是要下地务农的农家子,为了挣一口饭入了军伍。
估计这一批人大部分是贫家子出身。
崔赢叹了口气,穷啊,穷到了哪里好像都是罪——便是支援给西北军的新兵也要挑三拣四,从一大批人里挑出最没有价值的,匆匆忙忙送过去。
……
黄焕郡,晋王幕府。
“主帅,凉州牧来信,说是定北、安攘、宣威、金河、陇安五郡选拔了一批新兵精锐入我西北军补充兵力,会在年前到达桦阳县,您看这批新兵是拨到哪位将军麾下呢?”
室内久久没有出声,军士拱着手站着,也不敢出声,只等着主帅指示。
“怎么这个时候送新兵来?”李序有些不高兴,倒不是说不高兴有新兵来补充,而是觉得凉州牧如此自作主张,实在没把他放在眼里:“你这信这个时候到,怕是他们离桦阳县已经没多远了吧。”
“按寻常雨雪时进军速度和这信上所书写的出发日期,明日估计便到了。”
李序盯着舆图看了许久,半晌,他才道:“那就送到阿喜那吧,大战之后,孟锦关如今正缺人。”
“是。”
……
崔赢没想到,还没在桦阳县待多久呢,他们又要出发了,这次带他们的不是王军侯,反而是西北军的一名官大夫。
这名官大夫自述自己姓陈,但他除了告诉他们可以称呼他为陈官大夫外,旁的一点都不透露,黑壮的汉子骑在大马上点清了人员,让他们跟着他走。
被划入西北军这些日子,除了走路又走路外,别的便什么都不剩了。
又路过两个县,翻过一座高山,雪没了。
空气略微干冷,眼前一望无际,似乎终于没有特别高的山,到处是草都不长的荒漠和矮矮的丘陵,全邯郡的县便坐落在这些荒漠和丘陵之间,似乎并没有被下雪所干扰。
等又路过十四个县,穿越重重荒漠和丘陵,才看到了战损版的孟锦关。
血凝成了黑色血块粘在城墙上、地上、树上,整座关城看起来死气沉沉,士兵们站在烽燧、城门等各个地方,一刻不停地守望着。
这边并没有下雪,这让崔赢很是生气。
准确说,自翻越过全邯郡和扬化郡之间那座高山后,他就开始生气。
原本他还以为是因为草原上牛羊被冻死了兀牧虏才入侵,可有那座高山阻挡,南面的冷空气压根过不来这边,自然形不成降雪。
他竟是从一开始就预料错了——
是了,高大的燕椴山挡住了一切,上辈子学的地理他全还给了老师,竟然没有考虑到地形对天气的影响!
但这也不完全算是他的错!
谁知道这中间有个这么大的山啊,但凡给他一张舆图,他也不至于猜错。
“这上面这些黑色的纹路还挺好看的,我们县怎不弄这些纹路?”有人望着城墙赞叹。
“是啊,挺好看的!”有人附和。
“这这这,这不是纹路,这是血啊!”
最后一句话如石破天惊,尾音里带了颤。
原本四十个人里还有些窸窸簌簌议论的声音,到这时全都噤了声。
死亡和鲜血似乎前所未有地临近,所有人都意识到,这座城池前不久才死了人,而未来在这里,可能还会死更多人。
领头的陈官大夫瞧见身后新兵忽然间便老实了的样子,忍不住在心里嗤笑。
血算什么,血不过是最普通的东西,哪个人不流血,这又有什么好怕的?怪道将军开玩笑说每次新兵来了都先让他们干干收敛尸体的活儿,就如今这胆子,真上了战场那不只有站着被人砍的份儿。
可惜孟锦关战后早已被清理干净,要不他真打算带他们去看看冢正在修建的样子。
陈官大夫领着这群人进了东城门,一路长驱直入,到清点新兵的兵曹处利落下马。
“这便是此次宣威郡送来的新兵了。”
捋了下人设,修改了一部分内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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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行路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