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并不如崔赢所期待那般平静。
宣威郡的雪来得前所未有的早,白茫茫的大雪从云中飘散而下时,宣威郡的新兵们都还在训练,等雪一片又一片打湿地面,慢慢堆积起一团团幼小的雪堆时,教官才让他们暂停训练,先回各自营房,等雪小一些再出来继续训练。
然而大雪从上午下到了晚上,又从晚上下到了第二日,一点没有要停下来的架势。
一连三日的大雪将所有人困在屋中,地上积起来又干净又脏的雪层。
雪灾似乎来了。
“这个时节,宿麦还未长成,怕是会生冻害。”邱虬把自己带来的所有衣服和军队发的布衾都堆在身上,手放在屁股底下坐了会儿,又拿出来捂脸,他看向一刻不停做完俯卧撑又小范围蹦跳的崔赢:“崔小兄弟,你背不痛吗?”
“已好全了!我身体好着呢,除了初时几日如厕艰难,倒也没什么。”
崔赢如同一个猴子,在不大的营房里上蹿下跳,对面一伍的五个人一同躺在铺上,小声说着话,他旁侧另外三个人则捂着头陷在布衾里,甚至懒得抬起头看一眼。
吴达缩在里面,口鼻都捂住,说话的声音有些闷:“这雪什么时候才能停,这天气出去领饭都十分艰难。”
他开始怀念他在家里的日子。
“不知道啊。”丁广缩在布衾里发抖:“快些停吧,再不停我便要被冻死了。”
吴达:“这雪下了几天?”
丁广:“好像三天了。”
屋里蹦跶的崔赢短暂停下了自己的动作。他想起五年前那次大荒,那是一场极大的旱灾,热到地里的粮食不生长,牛没有上班的积极性,当时里正为着生计杀了家里唯一一头驴,勉强度过了那个灾年,此后他去乡上也是和旁的里正一样走路去了。
“边关应当不会发生战事吧。”
“怕是已经生了。”吴达道:“前些日子我听说有边关军士来信寻郡尉,寻常情况下,是不会有军士来寻郡尉的,可能是那边的战事战报?”
“那西北军应当挡得住吧。”崔赢很关心这个问题。
吴达肯定道:“那是自然,西北军可是由晋王殿下统领,殿下英明神武,自是能解决的。”
“晋王殿下是陛下的儿子吗?”丁广从布衾里抬起头。
吴达点点头:“晋王殿下是陛下的第四子,郑夫人唯一的儿子,郑夫人就是那位极为有名的郑将军的长女。”
崔赢好奇:“郑将军又是谁?”
“你竟连郑将军都不知道?”“大家都知道郑将军啊。”
短短一句话,竟是引来两个人的惊讶。
崔赢看向裹成小山的邱虬,对方也很疑惑:“我也不是很清楚。”
吴达无声地叹了口气,像讲故事一样,和他们说郑将军的故事。
“郑夫人的父亲郑汴郑将军是陇安郑氏嫡系的血脉,也是上上一任西北军主帅,三十多年前西碣族袭击我大庆朝的时候,便是郑将军将西碣族打了回去,同时还从他们手中夺下了朔边四郡,这朔边四郡便是全邯、黄焕、雁居、扬化四郡,位居宣威之外,和宣威一同组成朔边五郡,是以当初郑汴的长子郑誉将军请辞西北军主帅后,陛下点了晋王殿下来接替。”
“陇安郑氏?”
“陇安也是陛下祖地,据说陛下与郑夫人青梅竹马,感情甚笃。”
崔赢不理解:“既然感情甚笃,那郑夫人为何不是皇后?”
这话倒真把吴达给问住了,他也是听他叔父讲的这些事情,郑夫人为什么不是皇后这种事情,他怎么会知道?
“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
丁广在旁边圆场:“崔赢,你莫要这样追问,大人物的想法哪是我们能猜到的呢?”
崔赢心头问题还多着呢。
他想问陛下长什么样子,还想问皇后长什么样子,郑夫人长什么样子,他们是不是和古装剧里面演得那样男帅女美,但他估计大概率不是,就以这实物和想象完全不符的县城城建为例,陛下可能比前世那些古画像上的人像还要更丑些。
毕竟是皇帝嘛,皇帝是继承的,又不是看颜值挑选的。
这样想想,皇后可能长得也不会特别漂亮,毕竟皇后是看家世选的,也不是看颜值。
“反正我听我叔父说,陛下和郑夫人感情极好,旁的我便不知道了。”
“吴哥你叔父是谁?”丁广好奇。
“一个没甚名气的军伍之人罢了。”吴达反而避过了这个话题,他道:“你不会感兴趣的。”
“便就和我说说吧。”丁广依依不舍。
崔赢道:“莫要追问,没见着伍长不想说吗?”
丁广脸色难看。
被窝里王彬扑哧一声笑出了声,大声道:“有些人啊,净会说别个,却不规矩一下自己。”
“王彬!”丁广沉声。
吴达皱眉:“都给我少说两句!”
营房里终于恢复安静。
……
宣威郡的雪下得断断续续,停了几天,又下,再停,又下。新兵们未下雪的日子继续训练,下雪的日子就窝在营房里,间或有几个不怕冷的人在室外玩雪,可玩不了一刻钟便又缩回了营房。
郡尉府的军士来了一茬又一茬,终于有一日军士来后,小吏瞧着个锣鼓在营房和校场间穿梭,说西北军大胜,今日给宣威大营加餐,多做一道羹。
这日雪霁,日光暖洋洋的,照在雪地上,白得要闪瞎人眼。
崔赢兴高采烈地和同伍去领了羹和饭回来,狼吞虎咽地先尝了有肉味的羹,羹暖洋洋的,入肚后胸腹都跟着温暖起来,舒服得他在雪地上打滚。
韩云得了郡尉府的消息赶到营房时看到的就是打滚的崔赢,嘴巴讨人嫌的少年郎在地上滚了一圈又一圈,滚得发间衣间都是雪粒。
他一瘸一拐走到他面前,微垂着头看着他。
面前忽然出现这么大一张人脸,崔赢吓了一跳,意识到是谁后,他笑:“韩师怎么下雪天出门?”
“还能是干什么,来看看你死了没?”
“这不没死嘛。”他在地上翻滚一遭,又爬起来,嬉笑着:“今日有羹,韩师去尝了吗?”
“炊卒早早便送到我营房了,我觉着味道还不错。”说到这他看了看周围:“你们营房是哪个,我有话要和你说。”
崔赢摇摇头:“韩师便在这说吧,等会儿我们还要去巡逻呢。”
他们也算是赶在了好时候,没有在下雪的夜里巡逻,听说隔壁曲在雪夜巡逻时冻死了好几个。
“我听说要在年关前送一批人去西北军去。”
“年关,那不是没有多久了吗?”今天是腊月初几来着?
“这个送一批,是在年关前到达西北军,按照雪天行进速度,如果当真要去,便是这两日出发了。”
崔赢站在原地,有些怔愣。
“那一批人里,不会有我吧?”
韩云缓缓地点头:“郡尉大人定下来的名单,无人能改变他的决定,我听说后便来寻你,这里有一件我不要的缊袍,我赠予你。”
这时崔赢才发现他背上背着一个包袱,那包袱里鼓鼓囊囊的,像是装了很多东西,他把包袱解下来,然后递给了崔赢:“好好活着,顺利到达西北军,人这一世,活着是最重要的。”
见他不伸手,韩云把包袱往他怀里一塞,一瘸一拐飞速地逃走了。
包袱落到他怀里,开了些口,里面是一件略微有些发旧的缊袍和好几双鞋,有鞮、屐,还有配套的袜——
再抬头去看,韩师已没了影儿,崔赢把包袱系在身上,在白得刺眼的雪地里梭巡,终于在不远处的地上看到了摔在地上的韩云。
他跌倒在木桩边,一身褐色衣裳几乎要和木桩融为一体。
崔赢深一脚浅一脚小跑过去,把他从泥土和雪的融合物里扛起。
老头大概摔得不轻,被扛起来的时候还叫唤了两声疼,尖声道:“你谁!竟敢——”
“是我啊韩师。”崔赢把他扛在肩上:“韩师来一趟不容易,给我送东西也极好,我便打算把韩师送回去。”
“谁要你送!放我下来!这样多不体面!”
“韩师把脸遮上,便没人会发现了!”
“竹竿小子!这营里谁不认识我,你放我下来,我要自个儿回去!你个给人添堵的,巡逻去吧你!”说着他像一头要被扛去屠宰的野猪一样疯狂挣扎了起来,还使上了手上的功夫,去掐崔赢的脖子。
这招成功让崔赢歪了歪脖子,然后把他放了下来。
“韩师可真不会享受,我这可是人肉步舆!几步路便把你扛回去了。”
“谁要你人肉步舆!我是公乘,我是兵,我才不坐步舆,而且我也不能坐,这违反礼制,你小子可莫要害我,便叫我自己走回去,我有手有脚,又不是不能走。”
“可你走得太慢了。”
“我知道你小子嫌弃我是瘸子走得慢,但是我走得慢又怎么了,我又没碍着你,我有的是时间,我总能走到的,你且去做你自己的事情,莫要管我。”说到这他甩开崔赢扶着他胳膊的手,一瘸一拐地往自己营房的方向走。
雪白的地里,他的身影小小的、起起伏伏的,看着也不是很稳,路上还扶了一次旁边的木桩。
崔赢目送他走出十步路,才叹了口气,收紧包袱,往自己营房而去。
如此雪天,若要去西北,那才是一场艰难的挑战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雪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