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个尚未出阁的女子,甚至是名门贵女,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说出这样不堪入耳的话!
她看着兴许还要小他几岁。
她用那样兴致盎然的神情望向他,要他……竟然要他大庭广众之下噙住她的指尖!
他一直秉承君子之行,从未这样近距离接触过女子,无论何时都依礼而行。往日他所在府学中也有同窗的妹妹或是夫子的女儿向他示好。
只是无非是偷偷在他桌案之下塞些吃食、留些字条之类,但他彼时一心向学,哪里分得出片刻闲心,一一婉拒后大家也都各不相扰了。
可是今日,他明明已经那样直言不讳地拒绝,怎么会……
陈舟板正严肃的表情,不可控制地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裂痕。
难以置信和惊惧同时出现在他脸上,平分秋色,各不相让。
林朝暮的指尖不停地敲打在他冰冷的唇上,贡献出一点点炽热。
她甚至全然不知自己的荒唐,还在非常积极地游说他,她说:“你放心,今日风雪如此之大,林府深在巷内,不会有人知道的。”
言罢,她的指尖还刻意在他嘴角处停顿片刻,触到了他还未长起的胡茬。
她狐疑地“嘶”了一声,脸竟然又向陈舟凑过来半寸,几乎要把口中的热气全部呼在陈舟冻得僵硬的脖间。
陈舟匆匆扭过头,将两人唇齿的距离尽可能地拉开,一种诡异的烦躁在这个漫天飘雪的日子从他的内心深处弥漫开来。
陈舟忽然有些迷茫,为人二十二载,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
他只知道,此时此刻,他必须推开这个想毁了他的女子,尽管她看起来是那样的诚恳、无辜和动人。
林朝暮察觉到他情绪微妙的变化,得寸进尺地诱惑道:“科举多累啊,辛苦科考一辈子,运气好的从七品翰林做起,熬上十几年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外放,多少人临了也到不了五品……”
“不如靠我,那可是如林相一般位极人臣、权倾朝野啊……”
“你只需要哄我高兴,这一切都唾手可得,真的,不愿意么?”
陈舟脑子混沌不堪,只感觉耳边风停雪散,茫茫天地间只剩下了林朝暮喋喋不休的话语,和她指尖在他唇上游移的触感。
她的表情是那样诚恳动人,可是眼底却沁着十足十的倨傲,她料定他同那些沽名钓誉、攀龙附凤的学子一样,必然经受不住诱惑。
一种极致的屈辱感自下而上淹没了陈舟,他的用功、他的苦读,在这些天潢贵胄的眼里究竟算什么?
他们想污蔑他就污蔑他,想羞辱他就羞辱他,想玩弄他就玩弄他。
陈舟再也无法忍耐,哪怕此刻林相亲至,也无法再令他忍耐在此处片刻。
他积蓄起所有力气,在林朝暮指尖再次停滞在他的唇角时,猛然推开她,满面通红地呵斥道:“荒唐!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林姑娘,请你自重。”
林姑娘,有意思,连她的封号也不叫了,看来是真的生气了。
林朝暮跌坐在地上,双手陷在雪里,仰面望向陈舟。面前的雪幽幽落下,遮去她部分视线,却没遮住陈舟渐渐在她眼中倒映清晰的五官。
他剑眉圆眼,鼻子高挺,脸部骨骼分明,惟有嘴唇因为寒冷,微微发紫。
此刻发怒时,发丝微乱,怒目圆睁,看着却不怎么叫人害怕,只觉得赏心悦目。
不过,也仅限于此。
陈舟看见林朝暮跌坐在地上,心中又有些懊恼自己用劲过猛,下意识想伸手扶她起来。
然而手刚抬起,便看见林朝暮那张明艳动人的脸上,不仅毫无恼怒之色竟还闪着几分玩味,目光如炬地盯着他。
陈舟顿时清醒过来,再次告诉自己,她绝非一般女子。
未免她再度做出什么让他无力招架的事,他用生平最快的速度转身就走。
或许不能叫走,是逃,落荒而逃。
林朝暮看着在风雪中疾步消失的男子,脸上玩味的笑意瞬间淡去,恢复成了人们熟悉的那种神色,独属于翁阳郡主的那种冰冷的神色。
她扭头看回林府高挂的牌匾,目光微动。
那是她的皇帝舅舅御笔亲书的一个“林”字,是当年她父母成婚的贺礼之一。
或许当日,婚仪是真的盛大吧,只可惜这盛大婚礼的结局却潦草。
她与母亲不同,那种扶持落魄书生平步青云的话本,她根本无意书写。今日所为不过是诸般巧合共同作用的结果。
这样的事不会再有第二回。
林朝暮想得出神时,已跌坐在地上好一会儿了,手浸在雪里渐渐发红。
身后婢女见状大着胆子围过来,七手八脚地扶她起来,有一个婢女望着门口两个并排放着的鎏金手炉,小心翼翼问道:“郡主,那手炉?”
“扔了吧。”她的语气稀松平常,不带半点情绪,仿佛刚才和那书生置气的并非是她。
婢女们互相对个神色,放下心来。看来,郡主并没有跟这个书生继续纠缠的意思。
否则,她们才是真的要为那书生捏一把汗了。
“这么大雪,郡主要当心啊。”熟悉的男声从不远处传来,林朝暮在被婢女搀扶的当口,看见卫荣熙翻身从马上飞下,几乎是扑到她面前。
他一身烧包的红色锦褂,外面还裹着红色的毛披风,在雪白一片的街上实在打眼,刺得看惯了陈舟蓝色棉袍的林朝暮眼睛疼。
她眼疾手快撑着婢女的手站起身来,不动声色地同这位有名的纨绔拉开距离。
眼见林朝暮利索起身,卫荣熙却满脸堆笑,贴近林朝暮:“郡主可是要赴伯阳侯府的赏雪诗会,不如我们同道,兄长想必此时也正在府内等候郡主。”
林朝暮突然意识到因为忙着和林相吵架、捉弄那个落魄书生,她似乎忘记了六日前伯阳侯府给她下过帖子请她赴会赏雪的事。
只是此时,她实在不太有心情去宴会上给人当猴看。更何况是和这个纨绔同道。
这个卫荣熙文采武略都不入流,人品更是低劣,惟有在花天酒地、贪图享乐上远胜他那位名满京都、文武双全的兄长卫荣煦。
一年前宫宴上,圣上当众称赞过卫家长子卫荣煦年少有为,前途不可限量,一同赴宴的卫荣熙却是连名字也没让圣上记住。
酒过三巡后,圣上看着卫荣煦,也玩笑过一句此子堪配翁阳。
卫荣煦得了这一句陛下的称赞,自是风头无两,所有人都暗戳戳地探听他的婚事。
有人认为陛下不过酒醉玩笑,没有赐婚之意;也有人认为陛下明摆着是给伯阳侯府提点,好有个由头上门提亲。毕竟翁阳郡主可是圣上除了几位公主以外,最为疼爱的小辈。
而伯阳侯府传到这一代,家世已然衰微。如今,好容易有个得陛下青眼的长子,若是再能娶到翁阳郡主,眼看着就是要再现当年烈火烹油的盛景。
只不过,这话传了一年,两人的婚约到底是没有实打实地敲定下来。
原因无他,只因当年凤阳长公主薨逝时,为林朝暮留下了一笔家产,这笔家产会以嫁妆的名义随着林朝暮离开林府和长公主府。
林燮虽然位极人臣,但是论起这么多年的花用,倒是用长公主的多些,他盼着能找一个他拿捏得过来的女婿,好把住这笔家产。
否则,林朝暮出嫁带走这笔丰厚的嫁妆,林府只怕要空上一半不止。因而,每每卫家意欲推进此事,这位林相便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林朝暮则当场观察了卫荣煦一阵,她知他声名远播、才华横溢、貌比潘安,可这些都不是她成婚最为看重的,她想要的不过是夫婿的安稳、纯粹。
她讨厌贪婪得如蝇虫一般,围着她打转的人,就像面前这只红耗子。
“郡主与兄长是圣上钦点的般配,今日的赏雪诗会正是为郡主专程开办的,我与郡主同道倒是正好……”卫荣熙并未察觉到林朝暮的厌烦,看着林朝暮略有变化的神色,还以为是说动了她,更是眉飞色舞起来,再次凑近。
“不必,今日我没有赴宴的兴致。转告你兄长,不必等我。”林朝暮蹙着眉毛摆手,干脆利落地拒绝,转头踏上马车的小凳。
卫荣熙眼见林朝暮要上车,一时情急,竟然伸手拽住了林朝暮的狐毛披风。
“这怎么能行!郡主早晚要嫁入我卫家,也要学着顾惜夫家颜面才是,这次满京城的皇亲贵戚都会亲至,郡主若是不来我卫家的脸可就丢大了……”
林朝暮脚步一顿,眉头紧蹙地望着卫荣熙伸出的那只手:“我与你兄长至今未有婚约,你卫家的颜面与我何干?”
“放手。”她抬眸,乌黑的瞳仁直勾勾看向卫荣熙,压迫感十足。
卫荣熙瞳孔一缩,却无半分退意。
在他看来,林朝暮的郡主身份再尊贵,她也不过是个母亡父弃的弱女子,根本没人会替她撑腰。陛下再宠爱又如何,难道还能来断这未婚夫妇两家的小官司不成?更何况她即将嫁进卫家,可就是他们卫家的人了,他堂堂伯阳侯府二公子,还请不动她不成?
别说是身子不适,今日就是死,她也要死在他们卫家的宴上。
于是他一把箍住林朝暮的手腕,强硬道:“陛下圣意如此,郡主与我卫家的婚事只在早晚而已。既然郡主将为卫氏妇,自不可再如先前那般任性,今日纵使郡主身子不适,可卫家只是要郡主露一面,若这也不肯,那郡主便是存心不给我们卫家这个面子了!”
林朝暮看着卫荣熙的嘴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卫荣熙的脸和身子却凑得离她越来越近,他身上的那股酒肉臭气也几乎将林朝暮淹没。
一旁的婢女赶忙上来劝说,试图隔开这位胆大包天的纨绔,林府门前的小厮也围上来。
然而卫荣熙却越说越上头,他梗着脖子,红着脸叫嚣道:“翁阳,你不要不识好歹,你满京城问一问,以你伤父害母的名声,除了我兄长,哪个青年才俊愿意娶你?你今日让我卫家丢脸,就不怕京城众人对你指指点点吗?”
“趁我卫家还肯接你这门亲事,现在同我赴宴,我们两相得脸,否则……”
林朝暮脑中紧绷的那根弦,在听到“伤父害母”四个字后,猛地断裂开来。
她只能看到眼前有侍女和小厮的唇齿急切地张开闭合,可耳边却是一片寂静,她忽然什么也听不到了。
她想起那个冰冷潮湿的日子,她挡在母亲身前,拿着那把精致小巧的匕首,第一次把刀尖对准了林燮,拼尽全力在空中飞舞乱刺。
刀尖刺伤了林燮的手臂,鲜红的血沾在刀柄上侵蚀她的指尖,湿答答、黏腻腻的。
就像此刻顺着匕首流进她掌心的,卫荣熙的血。
她用心爱的匕首刺穿了这个烂人的手掌,却没有半分愉悦。她茫然地看了看匕首戳进去的样子,轻轻拧了拧。
丧失的听觉猛然恢复,周遭的声响一同涌入林朝暮脑中,她觉得头痛欲裂,眼前发黑。
卫荣熙抬着一只手,颤巍巍指向她,嘴唇嗫喏着:“翁阳你敢……你竟敢伤我……你等着,我要让陛下治你的罪……”
林朝暮麻木地看着卫荣熙,伸手握住匕首柄把,在他话音未落时,猛地将匕首拔出。
血呼啦啦溅了林朝暮一身,她望着飚在她披风上的一片血色,皱了皱眉,用两只手指提起弄脏的披风,嫌恶地扔向卫荣熙。
“这个,送你治手。”
狐毛披风兜头将卫荣熙盖住,隔绝了他黏黏糊糊的谩骂发狂之语,但隐约还能听见“林朝暮你竟敢……”这样的重复之语。
林朝暮站在马车上,心生厌烦,眼神结出冰霜,款款道:“我林朝暮,有何不敢?”
“郡主,那里好像有人。”一旁的婢女指着方才陈舟离去的方向,小声提醒。
林朝暮定睛看去,视线在空中与折返而归的陈舟交汇,她扬起冷笑:“你后悔了?”